“我們七位向來聽調不聽宣。”
當時菜刀距離他的脖子隻有一寸。刀帶過的風都是涼的。
童心塵無所畏懼上前半步。永恁道長反倒被吓得先後退兩步。
童心塵上來就要他做掌門。還拿出掌門印壓他。這自然是不行的。
“七師叔!師父亂來你們也由着他嗎?哪裡有這樣的?你們永遠都用《千字文》來排輩。輪一遍總會輪到重複的名字。這一次輪到我,再過百餘年又會有下一個星沉。這有什麼出奇的呢?你們就憑這個!讓我當掌門?這不胡鬧嗎?”
虛靜派祖師爺的道侶。他們虛靜派祖師爺,名,星沉。
永恁道,“這是五簾風前輩留下的遺訓!”
坐忘派第二代掌門五簾風旅居惴惴峰作為供奉的時候臨終遺言:我虛靜派千年後祖師爺再現。
“你不也親口承認了嗎?”
說的是掌門印擂台賽擊退蕭景天一事。
童心塵打懷裡掏出一疊黃紙。五指劃拉開。讓他看清楚,隻有最上面一張是捉妖令,下面全都是保命符。
“我唬他的!我快要吓死了。祖師爺轉世像我這麼菜還得了嗎?”
永恁仿佛聽到了什麼天方夜譚。伸出手指頭一一數着他的功績。“清虛玉璧之主。論功夫,孤身闖敵陣救元幻清。大敗白松明,比肩溫元白。論智慧,夏衣、金線金葉子。”
從前他設計的夏衣本以為隻是想要好看,奢靡至極。沒想到派上了用場。
他收集門下弟子的夏衣。拆了袖口下擺處八卦紋的金線,還有那牡丹刺繡底下藏着的金葉子。
被拆開的夏衣在山下找些手工好的農婦縫好,以此抵押租金、地租。不用絲綢,改用細布。
細布一尺銀六錢。鬥米不過13文。熟手的農婦三日斷五匹,一家吃穿何求?天知道,天旱年代多了這一條出路,能救多少人。
被質疑杯水車薪。他拉開紅布。一盆金子躍然面前。
這種法子,永恁自問想不出來。
混迹三教九流的他比任何人都懂得江湖是非、人情世故。
染缸裡摸爬滾打多年歸來,如今依舊心如當初。
永恁道長從前對他不滿意。經過奪掌門印、冬衣資金二事。也不得不承認這個掌門還是他做合适。
童心塵不想用許安平的錢。思來想去,找到了百樂門的這一筆房費。居然陰差陽錯得到了七師叔的青睐。隻是,他要得到的,誰也攔不住。
被自己的優秀噎得無話可說。童心塵隻得另辟蹊徑。“那我将掌門之位給你兒子。”
何敢為自幼被帶着他受七位師叔教導,論外家功夫,在門派内是數一數二的存在。
若是從前,永恁道長也不是沒想過讓他再續何家千年前的輝煌。但他這20年來受心魔困擾多年,無法與人接觸。連他這個父親,也不知道他是怎麼了。
“犬子難當此重任。掌門請勿說笑。”
“前世今生都是些虛無缥缈的東西。現在,我,”
“别逼我新仇舊恨一起算!”
當年教唆永恁師叔的人沖進敵陣救小師妹。被毒血所傷的大多不能繼續修煉,隻好下山婚嫁另尋出路。有些無依無靠的在七師叔茅屋裡,躺不到三個月,全都病死了。
七師叔自此不待見他。
童心塵隻好明說。
“我知道我有能力做這個掌門。我也不是畏難而退的人。我甚至已經想到了辦法做好這個掌門。隻是,我不想做這個掌門。”
“為什麼?”
“我要下山娶親!”
童心塵相信自己的直覺。虛情假意還是真情實意,他不會弄錯。在衆弟子面前承認他是師娘,就要給他師娘的待遇。承諾,必須堅守。哪怕為此荊棘遍地。
許九斤可以慢慢策反,感動,讓他同意。
妖?五簾風、何五壬哪個不是德高望重的妖?隻要許安平的好被大家看到,總會接受的。
問題是,鎖妖塔,他必須毀了。在他進去之前。
這個掌門印,這個鎖妖塔的鑰匙,他不能要!
“你方才說你有辦法做這個掌門。那你能不能再想個辦法,這個鎖妖塔的鑰匙和你的娶親,兩全其美不就好了嗎?”
“若我有這個辦法。七師叔可以幫忙嗎?”
永恁心道完犢子,被陰了。他老早就想好了這個兩全的辦法,隻是,難以實施,或者大逆不道,需要他的支持。
自己挖的坑,如今也隻能硬着頭皮上了。“你先說說看你的法子。”
聽完,震驚的永恁脫口而出就是不行!
“你和那個嬌妻的幸福建立在千萬人的性命之上,怎麼可以?”
“那我去找何敢為。”童心塵掏出掌門印。“掌門印在,誰敢不從?”
那不是為難他嗎?根基不穩,一上位不被人吃了去?
永恁深知自己兒子能力不足,也深知他不懂拒絕。
一咬牙,想到了迂回之法。
“慢着!你這個法子,你先得到其他師叔同意,我中立。另外,我也有法子幫你解決掉這個掌門之位。你莫要難為敢為。”
“成交。”
“牛玲,送客。”永恁的眼神在劍鋒裡透出殺意。
童心塵禦劍飛走去下一座山。
人走後,永恁抹一把冷汗。真看錯他了。這種法子都敢想,還有什麼他不敢做?
他确實有更合适的人選,許安平。
當年許九斤扛着人上山來求助。靈氣渡不進去。無奈之下他們将人安置在清虛玉璧上,依然沒有起色。
許九斤探身去看,口袋裡小肉球張開沒自己胳膊粗的網狀肉翅,搖搖晃晃飛落在清虛玉璧上。那小肉球“尼奧”“尼奧”地叫喚。
神奇的事情發生了。清虛玉璧像是得令的精兵,閃出衆人不曾見過的青玉柔光,如綢緞般柔軟,将二人層層包裹起來,結出了水波蕩漾的一枚繭。
透過水紋,他們見到童心塵胸前規律起伏,顯然是已恢複心跳脈搏。
那小肉球也收起翅膀,沉沉睡去。
三年後,小肉球長成了垂髫小兒,自繭中走出。
許九斤給這孩子取名,許安平。
之後,星沉一直醒不來。掌門之位潘玉龍暫代。山門和玉龍的身體每況愈下,愁死了。想過來找老二商量一下。
好家夥!月色下和許家小子打得你來我往切磋功夫呢!
看得他這個老手都技癢上前打上一招半式。
那之後,他看見信鴿來就跑過來看看是不是許家小子。守山大陣移位了也過來老二這裡看看。他私心裡,比起魯莽的星沉,許家小子更适合當這個掌門。
妖?
妖是妖,許家小子,那可就不一樣了。他都沒能接過老瞎子十招,那許家小子可是能跟他打得有來有回呢!
如今童心塵能想出如此狠毒的法子,他即使再想當掌門,自己也不敢讓他當。還不如執行童心塵昏迷之前的備用計劃。
妖當掌門,也比這壞小子當掌門安全得多。
撕下衣服踢起黃泥塊兒唰唰寫了幾個字遞給媳婦兒。
後者看他眼神不對,馬上寫信放鴿子不敢多問。
鴿子飛在雲間,自由自在。
突然一顆柿子直直從地面飛升上天,不偏不倚砸中它,直線掉落。
半瞎子伸手一接。拆了信,一捏成飛灰。掂了掂手中鴿子的分量,滿意地笑了,轉身進屋。不一會兒屋頂飄出袅袅炊煙。
永恁道長老遠看到鴿子落在了潤下山,嘻嘻一笑抄着剛磨好的菜刀邁開大步飛奔過去。
“臭瞎子!許家小子是不是來信了?你不回信還吃我鴿子!養了八年呢!我媳婦兒還沒吃上一嘴呢!”
吃飽喝足,永明道長從嘴裡扯出一根鴿子腿骨來,噹一聲将他刀背格擋開去。
永恁道長手上一陣酸麻,低頭一看,菜刀彎了,手在抖。這個半瞎子,功夫又見長了。
“天氣不錯,曬柿餅去。”
永明道長喝了一口粗茶,從腳邊籃筐裡撿了個大的柿子,一路不斷皮地削。三兩下桌上瓷盆裡已經碼了五個。
永恁道長扔了菜刀自己拉凳子坐下。
“老二老二,你是不是又偷偷算卦了?算出什麼來了?是不是安平的姻緣有救了?”
永明道長手上動作頓了頓。這永恁待許安平倒是情真意切。
也是,這20年來,何敢為因心魔一事從不主動上山。還是許安平借着要他帶路的名義,讓他們父子相見。這孩子脾性也和順,容得下永恁這暴脾氣。這麼好的孩子,他能不喜歡?
“老二!二哥!敢為可跟我說了!昨夜守山大陣的石頭偏了!你親自去把它擺正的。永明道長!二師兄!你行行好!透露一點點……我來幫你我來幫你。”
說着搶了對面人的小刀,一下兩下連肉帶皮地削。一個柿子削完沒剩一半。給二師叔心疼得不行。想拿回來自己削。
永恁不讓。“你這眼不行。别等會兒削到手了。許家小子!”
放下刀子站起身子沖屋裡吼,“許家小子你給我出來!幫個忙!許家小子?”
吓得永明捂他嘴。“他好歹是妖!你這麼大聲是要引弟子們來收了他不成?”
“哦是我糊塗了。”永恁說着又喊,“許家小子許家小子。”
“哎呀服了你了。别喊了。我說我說。他是來過,現在找清虛玉璧療傷去了。”
“他居然受傷了?誰幹的?傷得嚴不嚴重呀?”不待回答自己沉吟片刻就想通了,“能爬上來登雲梯應該沒到瀕死的地步。”
永明道長收回張開的嘴。不理他,去摸小刀。
“不對!”
永恁一拍桌子吓得永明心髒一跳。
這瘟神!永明道長心裡隻求他快走。真不知道他還留在這裡做什麼。定了定神不耐煩問道,“又哪裡不對了?”
“昨天星沉把玉龍擡清虛玉璧屋裡去了!”
昨夜,潘玉龍情況變糟。幾度瀕死。
童心塵拔了一身銀針,抱起人要到戶外受陽光暴曬。
人家是病人啊!
看得高秉天氣血上湧。連忙摁住。“你幹什麼?月裳仙經有雲:脈虛且浮者,宜靜不宜動。”
“那有沒有一本書說人要多運動的?”
高秉天閉眼思索一番,“還真有。紫嶽聖訣有雲:氣動神清,心明如鏡。”說完自己都愣住了。“哎?怎麼會這樣?”
童心塵拍拍這個書呆子的肩膀。“盡信書不如無書。你信我一次試試呗。”
結果,自然是沒有什麼用,還更糟了。童心塵又想着攻擊清虛玉璧逼它開啟修複的本能。結果用盡全力,隻摳下來指甲大小的碎片。
管它認不認,死馬當活馬醫。那清虛玉璧附件的春芫草、團狀福祿草等都比旁的花型碩大、枝葉繁茂。縱使不能躺上去,靠近一點也應是有點效用的。潘玉龍的傷已是藥石不靈,如今隻能拖得一天是一天。
于是,童心塵扛着清虛玉璧步步接近潘玉龍,直到走不動無法靠近為止。
終于将清虛玉璧安置在了草棚三丈開外。擴建了草棚,還安排了守衛輪班看守潘玉龍。
“小恁,你快去!他……”
永明也慌了,許安平上來的時候臉色蒼白。從懷裡掏出罐枇杷膏給他。沾着血,揪着袖子擦了擦。永明不敢耽誤,給他止了血讓他快去療傷。
永恁和永明都明白,許安平若是小傷用不着清虛玉璧。肯定是受了重傷。萬一他和守衛打起來,暴露妖氣,可就麻煩大了。
打不過死路一條,打得過也逃不開四大門派聯合通緝。萬一不幸掙紮途中傷了人,更是别指望逃得過捉妖令。
永恁也沒見過他慌張的樣子,知道茲事體大,情況危急,轉身就往潘玉龍屋裡跑。沿路揚起一陣風塵。
永明想了想,蹲下,屈指,一下下有規律地在地上敲打。
永富道長趴在地上,聽永言道長那穿越大地傳來的聲聲敲打。他也拄着芒杖敲打大地回信。“我盡量拖延時間。”
不遠處喊着六師叔~六師叔~一聲緊過一聲。
長生劍在頭頂百尺之天盤旋三回。永富都不回應。就這麼靜靜藏身密林之下,仰頭看他。
童心塵掉頭了。看方向是要去找他五師叔。
老五那笨蛋!藏不住事兒!别三兩句把安平暴露了!
永富忙喊:“這兒呢。”
長生劍調轉頭來。童心塵好像聽到了聲音又好像沒有。
“郝富貴?”
“閉嘴!”
哎!永富道長這一喊,破了音。童心塵就聽得真真切切了。
“來了?陪我走走吧。”
瘦得跟幹柴似的永富道長拄着杖走在前頭。
童心塵收了劍,慢悠悠走在後面跟着。
林漸深,路漸陡。拐杖敲樹幹,野果簌簌往下掉。童心塵腳步飛移,接住,反手扔回永富道長後背的竹籃筐裡。終于滿了一筐。永富道長才就地找了塊大石頭坐下歇息,問話。
永富道長聽說他這番來要做冬衣,那是好一頓數落,腦殼兒快要給他敲開了瓢兒。
“跟你說過清修清修!做什麼冬衣!”
童心塵氣喘籲籲原地盤膝坐下調息。剛結束就挨了一記暴栗,沒有一絲絲防備。給他疼得揉了又揉。語氣也連帶着弱了幾分。
“清修也要過冬嘛。再說了,添置一件冬衣就不算清修了?”
又是一記暴擊。童心塵早有防備,運氣抵擋。指頭與額頭相碰,發出金石相撞之聲。
永富心裡認可他的功夫修為。卻是害怕兒孫晚輩得意忘形。故此,嘴上依然不折不撓。
“你那是簡單的冬衣嗎?羊羔絨!絲綢底!這是奢侈!這是腐敗!還有那夏衣也是過分。縫金線!你就是吃不得修煉的苦才導緻現在都沒有飛升!你底子多好!那麼多師叔師伯教導你,換成一隻豬他都會飛了!誅邪大戰,你師父高巨瘋,如今已經實現了預言羽化登仙。下一個就是預言的你。”
又是預言。若不是後山那位老供奉的預言,掌門這個爛攤子怎麼會壓在他頭上?
童心塵扁起了嘴。永富道長看着他這孩子氣飛模樣愈發來氣。
“你呀!吊兒郎當的!連你五師叔都打不過。成何體統?自六百年前虛靜派坐忘派兩位祖師爺駕鶴西去以來,我們修真界再無人飛升。二十年前第一次誅邪大戰元氣大傷。如今修真界就剩下你和溫元白有望得道飛升。你長點心呀!前有玉鳳、幻清,後有玉龍。你這一天天的為凡塵俗世憂心,什麼時候才能修成正道?你已經浪費了20年了!可不能讓那姓溫的搶了先!我們虛靜派的未來……”
他這個六師叔哪兒都好,就是一天到晚嚷嚷着苦修苦修,虧他師父給他取道号永富,他六師叔是半點兒都不能理解這道号藏着的良苦用心。
童心塵逮着他話頭搶道:“六師叔,我這麼爛就别讓我當掌門了吧?”
永富道長停下話頭,要他伸手。
芒杖一抽,童心塵手心腫老高。疼得他眼眶發紅。
“打你臨陣退縮!”
童心塵不服。一半是疼的。
“不過是一句預言,你們個個封為金枝玉律。憑什麼呀?何敢為、玉龍師兄哪個不比我強?把師兄救回來何苦等我這20年?”
“你那是想救潘玉龍?”
“是。”
永富道長抓過他另一隻手,再抽一下。“撒謊!心存私念!”
永富道長罵完,抓着他手好生摁了摁。氣血運行之處,傷痛不再。當真是當世神醫。
他六師叔真的是看透了一切。他根本不是想要救潘玉龍。他隻是想把掌門這個爛攤子丢出去,好好跟許安平過日子。
“瞞不過六師叔慧眼。我隻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