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作息還是那樣,齊恩習慣熬夜,通常燈火亮到淩晨。盧俜在客廳熄燈後不知該做什麼,也會透過内窗偷看。他不是有意探究她的。
但她的離開确實帶來了安靜。
從盧俜的視角來看,齊恩是截然不同的存在。兼顧學業與事業,在這個年齡已經很不容易。大多數人以為她學習不太刻苦,畢竟有運動員的濾鏡。但盧俜知道,她具備了成功的潛質。
盧俜家的冰箱裡沒有面包了。那是個大半夜,他被餓醒,下樓去便利店買。他看到齊恩了,準确的說,是單方面的。齊恩蹲在自家門前的走廊上,她可能有點累了,在和誰打着電話。她感冒了,額頭上貼着藍色的退燒貼,也許隻是熱。盧俜想,為什麼一個人在那裡待着。
樓道裡,聲控燈亮了又關,徹底陷入黑暗。
盧俜在漆黑中冷靜地注視着疲憊的齊恩。
她在打電話給誰,一直沒打通,她也一直打。直到最後歎息了一聲,把手機揣回兜裡,跨着修長筆直的腿回了屋。齊恩有她自己的故事,盧俜實在不該好奇,那也不是他該關心的。
他從失明到難以摸索的樓道裡離開。
身後是并不溫暖的她家的燈火。
溫主任的話讓盧俜意識到,他确實有些日子沒和齊恩說上話了,齊恩也沒有來打擾他。
溫主任說:“我這邊有一份市級優秀學生推薦的簽字單,你不是和齊恩住的近嗎,去問問她方不方便今天簽了,比較趕,明天還要交到局裡去。”原來是有事要交代他,盧俜說好。
中午午休的時候,盧俜給齊恩發消息。
齊恩很快就回了:“我下午回學校簽。”
“會耽誤訓練嗎?其實我可以給你送過去。”
“我在粵東冰雪,離學校有點遠,你确定?”
“我送吧,溫主任着急。”其實沒那麼着急。
“好,我把定位發給你,到了給我發消息。”
盧俜拿溫主任的請假條出校門,沒想到第一次用在這兒。他在校門口就打到了出租車,說要去粵東冰場。廣省最大的冰雪世界綜合體。
商業體在仙區市郊,确實有點兒遠,四十分鐘才到達目的地———一棟偌大的玻璃場館。
周中日,又是大中午,來的人并不多。
盧俜順着場内的地圖找到了一号滑冰場,三樓正中央的位置。齊恩還在排演,教練在場外播放音響,中國樂曲。齊恩在冰場内抱臂起勢。
一頭漆黑的長發被束成利落的馬鞭,沒有一絲多餘的碎發拂擾臉頰,她穿着全黑的訓練服,整個人猶如一柄生硬的黑鐵劍插在冰裡。音樂響起之前她是完全靜止的,沒有生氣的死物,甚至連呼吸都沒有。她太美觀高級,從婀娜的身量到大方端莊氣度,再到沒有瑕疵的臉。
她的雙眼緊閉,黑睫利刃般重墜。
在古筝聲撥開雲月的一瞬,才睜開。
像被賦予了靈魂,她開始踩着冰刃舞蹈。這是一首敦煌曲風的片段,并不小家碧玉,勁寸的筝鳴和緊湊如珠玉落盤的琵琶清響,如将士把畫中劈開一角。齊恩正是從這曆史般的裂縫裡刺滑出來!她的雙腳不踩在冰面,而是飛天的雲彩,仿佛指引着某支殺伐的軍隊往西天去。
在她的落點上,冰碎四濺。
足以見得力度并不輕柔。
如同生長在旋律上的舞蹈,在樂曲抵達高潮的前夕,她單腳翩翩點滑,像親點兵将的領袖。流暢的銜接,以至于後外三周落地後才分辨出是跳躍動作,燕式旋轉中妩媚的伎樂手,玉指蔥削,美人韻濃。即使外行人也可以看出,無論控制力還是穩定性,齊恩無疑是最頂尖的。
舞曲的末端,鼓點一聲賽一聲漸弱下。
齊恩也滑回了伊始靜立的中心點。
她緩緩攀住雙臂,再次閉上雙眼。
猶如被喚醒的壁畫重新陷入沉眠。
一時風過冰止。
盧俜忘記了自己為什麼而來,他隻是欣賞了一出精湛到無可複加的表演。很難相信表演者是那個說話壞壞、總玩世不恭的齊恩,反差太大了,像雙重人格,兩個人。他開始理解開學那日為何那麼多狂熱粉圍着齊恩要簽名,追着她說有關喜歡或愛的字眼。他當初看到她的臉,隻是覺得不算誇張,如今領略她的作品才知道名副其實,如果他最先認識的是冰場上的她。
保不準也會自慚形穢。
任何人面對她都會自卑吧。
齊恩滑到場邊,教練對她說話。說完之後齊恩又滑回場地中央,練習着有瑕疵的動作。其實盧俜根本就看不出哪個動作不到位,他也隻是看着。直到齊恩突然做出了一個額外的動作。
那是原本未被删減的規定動作。
阿克塞爾跳三周半接三周半。
向前起跳,向後落冰。
前外刃頂住刀齒起跳。
就在落地時意外發生了。
齊恩突然跌落在冰面上。
教練聽見沉悶的摔地聲才注意到。
而盧俜已經脫下書包飛奔進去。
比盧俜想得要好一些,摔得沒有太狼狽,齊恩自己用雙手抻住了冰面,雙膝點地保護腿部。真堅強,他心想,摔得那樣慘,在堅硬的冰面上,宛若飛鳥突然失去了賴以生存的雙翼,卻仍能勉強支撐住。多強大的意志力才能做到這個地步,更何況她本身帶着經年累月的傷病。
盧俜扶住了齊恩。很冷,原來冰場上這麼冷。
齊恩臉色極差,不停地喘息,擡眼看到盧俜。
盧俜擡住她的胳膊,幫她站起。她卻推開他。
事關運動員的尊嚴,她并未給觀衆好的觀感。
她作為一個表演者失格了。
齊恩右腳不停地顫抖,失誤并非第一次發生,然而穿着這雙相似的鞋,鼓起十足的勇氣,卻要一次次被摧折。她不是無往不勝的人,但也不甘忍受自己的失敗。越驕傲的人越有可能登頂,但也代表她的驕傲會無時無刻折磨着她。
她無非想要觸摸到曾經的自己。
哪怕一點點,齊恩隻是不甘心。
她根本沒有放下,放下?如何能放下?堅持了這麼多年的東西。從開始懵懂的嘗試,到初登賽場的歡欣,到如今功成名就,花滑陪伴了她十載的光陰,如果生命不可以獻給這個東西。
她的人生就戛然而止了。
想到王玉說的那句話,再擡起頭也許隻能仰望到她們登頂的背影。其實齊恩總是不甘心的,不甘心又能如何?埋怨上天不公平又能如何?難道她還有再次站在賽場上搏殺的資本嗎?
既然沒有,那就向前看,回歸到正常的軌迹。當一個普通的高中生,朝八晚五、上課放學、循規蹈矩……這并不難,總能适應的不是嗎?
可是,可是不管怎樣。
齊恩的淚水落在冰面上。
冰冷滾燙,晶瑩剔透。
像無數日夜凝結的珍珠。
“我真的好想……”
她掩住蒼白的面頰。
“繼續滑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