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來了聖旨,連被大夫扒了褲子正在敷藥的崔道娘都爬了起來,非要去聽。
欽元春那是想攔,對着一個傷患無從下手,想勸阻,人家是左耳朵進右耳多出,隻當她是背景音。
沒辦法,最後還是隻能親自扶着這個小祖宗,去前邊刑部司院子裡聽聖旨。
這一刻的欽元春,深刻體會到了從前跟在雲瓊身邊當副官的欽元冬的不容易。
從前她還有些感歎呢,明明是血脈相連的姐妹,怎麼這麼不同命,欽元冬能跟着雲瓊風光,自己隻能苦兮兮地在軍營練兵。
而現在,她甯願在大太陽底下練兵。
刑部司的院子裡頭,此時是烏央烏央一大堆人站在那裡,卻全然沒有人頭攢動的迹象。
徽姮站在最前頭,昂首挺胸,手中捧着一卷橙黃色的绫錦,明顯是聖旨。
烏木制的軸柄的一側垂着紅色的絲縧,代表着這是聖人口谕,翰林院着手拟制的聖旨。
徽姮身後站一排整齊的女使,她們一溜都着這鵝黃色的褙子,手中捧着嶄新的紅漆托盤,托盤中物什或高或低,都被黃色的錦布蓋了起來,不知道裡頭都裝着些什麼。
再往後,是數十粗使,扛着幾個巨大的箱箧。箱箧沒有蓋子,能清楚地看見裡頭是成堆的绫羅綢緞與錦袍玉帶。
刑部司的官員們在院子中跪作一團,最前頭的是易甯,側後方是白若松以及朱主事,再後頭便是零零散散的書令史以及孟安姗。
雲瓊是站着的。
他在北疆擊退蠻族過後,便得了女帝三個特許,即帶軍近玉京無需避諱,持刀入大明宮不必卸刃,朝會之外面聖免除跪拜。
不過雲瓊是個内斂沉穩的人,平日裡小心地将雲血軍安置在郊外,見了女帝也會行禮,從不真的恃寵而驕。
如今徽姮持聖旨而來,便是如聖人親臨,他不願意跪拜,誰也奈何不了他。
徽姮目不斜視,假裝看不見側立于一旁的雲瓊,一手握軸,緩緩揭開了這道聖旨。
“奉天承運皇帝,诏曰:朕聞刑部乃國家之根本,法度之權衡,其官員之賢能與否……”
她聲音平淡,毫無平仄,聽得白若松都忍不住想擡頭看她一眼,瞧瞧她如今是什麼表情。
“……朕深知此行責任重大,望三位卿家同心協力,不負朕命,速速破案歸來,朕必論功行賞。欽此。”
徽姮念罷,攏了攤開的明黃色聖旨,垂着眼睑看着跪伏于地的易甯,淡淡道:“還不接旨?”
易甯沉默着直起腰闆,膝行上前,雙手捧過頭頂:“臣,接旨,謝主隆恩。”
徽姮将聖旨交與易甯,二人動作交錯間,手指尖相互碰了碰,易甯竟是被吓得一顫,險些沒有接住聖旨。
但是等白若松擡起頭來的時候,她就已經控制住了自己的反應,狀似雲淡風輕地接下了聖旨。
衆人站起身來,徽姮指揮着身後的女侍交接手中的賞賜。
那些紅漆托盤上的黃布被一一揭開,除了疊一起小山似的金銀以外,還有串起的珠寶首飾、做成珊瑚狀的紅色瑪瑙、琉璃制的酒盞,甚至還有幾碟子禦膳房的點心,把白若松香得咽了咽口水。
徽姮為人十分冷淡,身上的疏離感比易甯還重,宣完旨後,隻與姗姗來遲的刑部尚書客套了幾句,很快就帶着一串人離開了刑部司。
她一走,白若松趁衆人不注意,偷偷摸摸靠近那托着裝有點心的紅漆托盤的雜役,在她震驚的目光下,迅速捏了一塊塞進了嘴裡。
刑部尚書正與易甯說着話,雲瓊不動聲色往側邊挪了一步,剛好用自己的身軀擋住了偷吃的白若松。
刑部尚書那老牆頭草與易甯,一個假裝恭賀,一個假裝謙虛,二人相互虛與委蛇了幾個回合後。刑部尚書才終于想起了,刑部司還有個升了官的主事更值得恭喜。
“白主事呢?”她左右張望起來。
白若松正把自己的腮幫子塞得滿滿當當,被刑部尚書這一喊,險些噎着,撫着自己的喉嚨把臉憋得通紅,才把東西咽了下去。
端着點心托盤的雜役,沒眼看地将頭别向一邊。
雲瓊趁着刑部尚書往相反方向張望的間隙,又挪了一步把白若松漏了出來,于是轉回頭來的刑部尚書便瞧見了眼角含淚,雙頰漲紅的白若松。
易甯隻看了一眼就判斷出了白若松在幹嘛,沒好氣道:“還不過來!”
白若松灰溜溜來到易甯身前,給易甯和刑部尚書拱手行禮道:“大人。”
“白主事……哦,不對,現在要叫白員外郎了。”刑部尚書欣慰颔首,”年輕人嘛,心性活潑些,知道自己升了職,激動落淚也是正常的。”
白若松垂着頭,抽了抽眼角,但還是沒有反駁,默認了刑部尚書的這個說法。
“白員外郎如今住在哪啊,聽說你沒有住官舍?”
刑部尚書明顯對白若松的印象還停留在之前,她隻得解釋道:“如今是住在官舍了,就在刑部的集體官舍裡頭。”
“那集體官舍啊,都是給六品以下的小官住的,你如今擢升從六品員外郎,便不合适住在那裡了。”刑部尚書摩挲着自己的下巴,思忖了一會道,“我記得易郎中那院子,似乎是她一個人住的?”
易甯眼皮子一跳,頓了頓,這才開口道:“是。”
短短一個字,白若松居然從中聽見了千萬般的不情願!
什麼意思,她嫌棄她?
刑部尚書也聽出來了,卻隻當沒聽見,笑呵呵道:“刑部司員外郎本就是刑部司郎中的副官,從前易郎中喜歡清淨,要求還高,瞧誰都不順眼,這才遲遲沒有定下。如今既是聖人下了旨意的,你們住一間官舍裡頭倒也合适。”
白若松手指頭扣着自己的帶銙,裝作喏喏道:“易郎中要是沒有意見的話......”
易甯用腳趾頭都能知道,白若松能夠不住集體官舍,心裡都樂開花了。
偏偏她還要裝出一副自己是被動,沒有很樂意的樣子,讓她心裡有說不出的一陣憋悶。
如果易甯能夠活在白若松曾經的時代的話,就會明白這種這種感覺就叫做“茶”。
白若松當然是故意的,誰讓易甯看起來很不願意!
刑部尚書覺得真是奇了,自易甯入了刑部當了這個刑部司郎中,她還是頭一回瞅見易甯吃癟呢。
她面上的笑意瞬間又大了些,問道:“易郎中可是不願意?”
易甯的目光如冷箭,自四面八方而來,将白若松穿了個遍。
白若松開始後悔招惹她了,低着頭縮着脖子,鹌鹑一般靜默不語。
“無所謂願意不願意的。”易甯淡淡道,“便搬進我的院子罷。”
刑部尚書滿意颔首,又吩咐了幾句,讓刑部司的雜役們到時候去幫忙打掃院子,給白若松搬東西,自己随即告辭,走到雲瓊面前,拱手一禮,也不知道開始說些什麼。
白若松看了一眼,感覺雲瓊的面色淡淡,不辨喜怒,還透着一些疏離。
站在一旁的易甯見狀,居然低聲罵了句:“老狐狸。”
白若松瞪大了眼睛,轉過頭去看易甯,見她面帶不悅,奇道:“大人居然也會罵人。”
易甯餘光刀子一樣刮過來,冷笑道:“看來是我罵你罵得少了?”
白若松立刻一顫,尬笑了一聲。
“一會來院子見我。”易甯垂首,将手中聖旨一卷,輕聲道,“漕運那邊來信了。”
白若松一怔,她甚至都來不及問一句“什麼意思?”,易甯就已經帶着聖旨轉身,裝作什麼都沒發生一樣擡步走遠了。
易甯一走,剛剛不敢過來的幾個人都圍了上來。
其中以朱主事為首,她心有餘悸地拍了拍胸脯,同白若松道:“我在這刑部司幾十年了,還真沒見過這麼多大官呢。”
旁邊有不明所以的書令使好奇道:“很多嗎?不就一個刑部尚書。”
“怎麼不多,你真是沒見識。剛剛來宣旨的,是秘書省從三品秘書監徽姮。然後剛剛過來說話的是咱們刑部司的頭,刑部尚書。還有那個,現在在與刑部尚書說話的那位......”朱主事壓低嗓子,神神秘秘道,“那是傳說中的那位,撫國将軍府的雲麾大将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