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空山沒有回頭,背起小海繼續往前走。
他輕聲哼着兒時兩個人愛聽的歌……聲音顫抖。
“……玻璃珠……鐵盒英雄卡,玩皮筋迷藏……石橋下,姥姥又納鞋……坐院壩……放學打鬧嘻嘻哈,田埂間流水嘩啦啦……”
“……我們就一天天長大……沙堆裡有寶藏和塔,長闆搭起……一個家……我們就……一天天長大……”
哼到最後,他的眼淚啪嗒落了下來,淹沒在喧嚣的雨水中。
以前,小海還小,剛沒了爸爸媽媽的時候,總讓李空山哼這幾句歌哄他睡。
背後的人明明已經聽不見他的聲音,可是他還是在對他說話。
想要欺騙自己小海還沒有離開。
眼睛紅紅的。
“小海,你還記得嗎,你小時候才六歲,特别害怕打針,每次你生病的時候,我背你去醫院,你總是哭啊鬧啊,求我問我,能不能别去。”
他又自欺欺人地笑。
“每次我都得費好大的勁兒把你帶去醫院,不過隻要我說看完醫生就不會再痛再難受,你就不哭也不鬧了。”
說到這裡,他突然哽咽,頓住了腳,不知道該往哪兒去。
是啊,現在他該帶小海往哪兒走?
此刻去醫院的路上,小海不哭也不鬧了,那他該怎麼做才能讓小海像以前一樣又哭又鬧,鮮活地出現在自己面前?
他擡頭看天,霧蒙蒙的,冷冷的雨水打在他的臉上,夏夜刮着冷風,他突然好想再看看小海在自己面前胡說八道、活蹦亂跳的樣子。
遠處走來一位撐傘的大嬸,李空山冷眼盯着地面,一刻也沒擡眼。
等到大嬸走進出聲,他才識得,哦,原來這是奶奶的鄰居。
大嬸看到李空山就急急忙忙跑過去,一臉焦急,“哎喲,李空山,你咋個還在這兒哦,你奶奶走了,你趕緊回去。”
奶奶……?!
失魂落魄的李空山惶恐地擡起目光,他在做夢嗎?他在做夢吧。這一定不是真的。
他想,不可能,絕對不可能,一定是在做夢。
所以老天才給他開玩笑,讓他生命中重要的人在這一天接二連三地離開他。
大嬸看李空山不相信,撐着傘走近,聲音急切:“村子裡的人都過去了,你趕緊回去,你奶奶走的時候,懷裡還抱着你小時候穿的虎頭鞋呢!”
這不是夢,老天也沒有在開玩笑。
李空山六神無主,信念轟然倒塌,失神落魄跪下,握拳捶地,怒吼痛哭。
小海趴在他的後背,閉上了眼,再也無法像以前一樣勸他别哭。
-
汽車抵達市裡汽車總站,孫阚平又帶着連翹乘火車,十二個小時輾轉後,他們終于抵達榕城。
連翹站在廣場中央,擡頭看着建築樓上方“榕城東站”幾個大字,再擡頭眺望這片藍天。
周圍是密密麻麻的高樓大廈和川流不息的車輛,她不禁輕輕擡起手,懵懂又好奇地感受着風兒萦繞在她的身旁。
這一天,她終于等來了。
小時候,媽媽工作忙,總讓她一個人在路邊站着等,可是等啊等,怎麼都沒有等來媽媽,隻等到了把她賣去很遠很遠的人販子。
這一晃,就是十年。
連翹再次踏上這片土地,她理應是開心的,可是無數個瞬間裡,她卻覺得心一抽一抽的痛。
就仿佛……聽到了誰不甘的嘶吼聲。
她回頭,東側連綿群山莊嚴巍峨,看似就在眼前,其實很遠很遠,她越過重重阻礙越過了那座大山。
山的那邊是從前,是噩夢一樣的地方,她發誓再也不要回去。
“怎麼了?”
孫阚平打完電話走來。
連翹搖頭說:“沒事。我們走吧。”
她别開眼。
這一眼别離,就是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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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空山回到鎮裡的房子,發現連翹真的什麼都沒有帶走,她的确無情地抛下了這裡的一切。
——包括他。
他站在窗前,看着窗台下桌子上放着的那盆連翹盆栽,默不作聲上前,把它砸在地上摔爛,花盆瓷片碎成一地,泥土松散鋪在碎片中央,連翹花無言。
他不再注視這裡的一切,也不再留戀,轉身要走,而趙旭摩恰好從樓梯口走了進來,将李空山堵在門口。
李空山擡起狠戾的眼眸盯着他:“滾。”
趙旭摩懶散眯眼,“喲,這不是李空山嘛,現在什麼都沒有了,是什麼滋味啊?是不是特别難受,特别恨?”
他笑了起來,接着說。“可我偏偏就是喜歡看你這幅落魄不堪的樣子哎,你不知道,我等這一天,可是等了好久好久呐。”
李空山揪住趙旭摩的衣領把他拎起,“趙旭摩我警告你,不要逼我。”
趙旭摩回想二叔趙本奇說過的話。
那時,他失手殺了小海後,慌慌張張跑回去,趙本奇寬慰他,無論發生什麼事都有趙本奇來撐腰。
于是,趙旭摩即便沒了爸護着,此刻依舊嚣張。
他指着自己的腦袋,“來啊,你來啊,有本事你像以前一樣朝我這兒往死裡打啊,我倒要看看,你敢不敢步你那兄弟樓鞏的後路!”
李空山聽見樓梯口傳來腳步聲,偏頭看去,是警察。
他不服地把趙旭摩推開,盯着他,目光陰狠。
趙旭摩還在得意,并不知道接下來有什麼事要發生,剛要上前一步準備去教訓李空山,身後趕來的警察将他腦袋按下,扣住他的肩膀。
李空山漠然盯着。
拳頭握得很緊很緊,如果可以的話,他多想親手為小海報仇。
趙旭摩不解,大聲嚷嚷,“喂喂喂,你們幹什麼!哪有你們這樣亂抓人的!”
警察與同伴對視一眼:“帶走!”
他回答趙旭摩的話:“你殺了人,我們依法逮捕你。”
趙旭摩慌了,他的二叔趙本奇不是說出什麼事都有他兜着嗎?所以他才敢拿刀去砍李空山。他想,搞錯了,一定是警察搞錯了。
他嚷嚷道:“我的二叔可是我們鎮裡的大人物,大老闆,鎮裡的生意都是靠他做起來的,你們敢抓我,他絕對不會放過你們!他絕對會有辦法把我弄出去的!放開我!放開!”
警察不屑一顧,把他帶出屋子:“得了吧,你以為這兒還和以前一樣?鎮長早就換人了,你想為非作歹,做夢去吧。”
趙旭摩被警察帶下樓。
上車前,他晃了一眼,清晰地看見趙本奇站在路口商店門前看他,緩緩揚起他那抹深不可測的笑。
那一刻,趙旭摩終于明白,他被至親的人算計了,他爸爸的秘密會暴露,也是如此。
李空山下樓,看着警車開走,心中的氣焰怎麼都壓不下。
心裡沖動的那個小人跳出來,想要親手為小海報仇,可心裡那理智的小人又跳出來,說法律會制裁趙旭摩,他不能沖動亂來。
他轉身想走,卻也和趙旭摩一樣,看見了站在商店門口讪笑的趙本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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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鞏出事以後,魏可萱好長一段時間把自己關在屋子裡,白天夜裡都絕不出門。
她害怕,害怕自己沒用,又被欺負,害怕珍視的人再次因為自己而沖動做錯事。
可是她緩了好久才能接受這樣一個現實——樓鞏已經被警察帶走了。
連翹托徐爾枸送來的信還在門縫下。
三天後,死氣沉沉的魏可萱才伸出手,僵硬地把信打開。
連翹在信上說,不告而别,她很抱歉,但離開這個地方一直是支撐她活下去的夢想,所以,時間到了,她該走了。
如果可以的話,她希望魏可萱能替她向李空山說一聲對不起,因為她實在沒有勇氣當面向他說出這句話,然後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