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她很感謝遇見魏可萱。因為當她看見魏可萱可以忘掉過去,如此充滿希望地生活的時候,她開始明白,其實自己也可以。
沒有人理所應當活在過去的恐懼裡。
在信的最後,連翹還說:“我們獨自來到這個世界,被人販子賣來這裡後,又變得隻身一人,無依無靠,我們比大多數小孩都活得不容易。但這絕不意味着我們将軟弱一生。
我們有這個世界上最強大的武器——活下去的渴望、活得越來越好的憧憬,所以,無論任何苦難都無法将我們擊倒。
如果有人企圖傷害我們,我們随時可以舉起手中的武器回擊,這個武器可以是智慧,可以是法律,也可以是時間。
可萱姐姐,安好。願再見到你時,你正挽着你所愛的人,談笑風生,圓圓滿滿。”
魏可萱擦幹臉頰上的眼淚,緩緩站了起來,她明白自己必須勇敢,就像連翹說的那樣——無論發生什麼,隻要還活着,這世界上就沒有事情可以将她擊倒。
後來,她到警察局報警,舉報當晚那個男人對自己侵犯,有這樣一件事發生在先,樓鞏在律師辯護後得到了減刑。
再後來,魏可萱去市裡找事做,從白天到夜晚忙工作,不讓自己閑下來。
她希望等樓鞏出來那天,自己也能是個獨立勇敢的女性。
她想,隻有振作起來才算對得起樓鞏——他雖沖動了,做了不該做的錯事,但他初心是好的。
他隻是想用行動告訴魏可萱——他還是像當年把她從下街帶出來那樣,竭盡全力、用心保護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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處理奶奶和小海的後事,李空山在靈堂前跪了七天七夜,哪兒也沒去。
整個人像死了一樣,低垂着眼眸,一整天不進食不喝水,無論誰來都不開口說話。
出事那天,孟河去找搬救兵找人,可終究還是晚來一步,地上一灘血,隻有許弋剛還趴在地上沒昏迷。
樓鞏出了事,小海走了,奶奶離開了,李空山的身邊忽然少了好多重要人,突然……一無所有。
許弋剛和孟河深知勸不動李空山,更知道無論說什麼也抹不平他心裡的傷痛。
于是,他們就陪李空山跪靈堂。
他們不善言辭,但也想讓李空山知道,他的身邊并非一無所有,他還有他們。
七天後,李空山把奶奶的骨灰葬在爺爺墓邊,圓了奶奶生前的心願。
他怕小海孤獨,便把小海的骨灰也葬在奶奶和爺爺旁邊。
他知道,以前小海特别喜歡去看奶奶,而奶奶也把小海當做自己的孩子,所以他們在另一個世界相遇後,也一定會特别開心。
少年跪在墓前,低着頭沉默,他在心裡發誓——他可以不沖動,但他一定要讓傷害過自己至親的人付出代價,包括那挑唆趙旭摩殺人、間接害死小海的……趙本奇。
李空山讓許弋剛和孟河先回去。
他獨自一人走向奶奶院子後門,後門外有一塊壩子,壩子前有一塊石頭,石頭下面一米左右深的地方是塊水田。
奶奶和爺爺年輕的時候,每年都會在這塊水田裡種水稻,成熟的時候就割來打米,後來爺爺走了,奶奶年事已高,這塊水田逐漸荒廢。
但奶奶舍不得水田荒廢,村裡的另一戶人家想種,奶奶就讓他們種去,她說:“有人種總比荒着好,人走了不算什麼,沒人愛腳下這片土地才悲哀。”
石頭邊是爺爺年輕時候用石闆搭的洗衣闆,不高,大概到腰間上面一點兒的位置。
小的時候,李空山調皮,愛躲在洗衣闆下玩彈弓。
李空山在這塊石頭上坐下,兩條腿垂在田坎邊,他望着眼前割了一半隻剩稭稈的水稻,稻穗散落在淺淺的水土面,和煦的風緩緩吹來。
再遠一點兒,是河,貫穿了清流鎮的那條清流河途徑此地,河的對岸是山,山下有幾棟農民自建房。
他的腦海中開始浮現奶奶的模樣。
以前,他不耐煩地坐在小桌前寫作業,而奶奶就在旁邊織圍巾。
奶奶不識字,看不懂李空山的作業,也不懂他需要寫什麼,但奶奶就那樣靜靜地看着他,目光那麼柔和。
兩個人明明什麼都沒有說,可李空山卻覺得,那就是真正的陪伴。
陪伴不一定要有語言、行動,隻要那個人在身邊,即便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做。
當然,奶奶也有靜不下來的時候。
比如,當李空山從學校裡翻牆出去,跑到網吧打遊戲的時候,奶奶會挽起袖子,拿着雞毛撣子追得他滿街跑。
想到這兒,他不禁笑了。
以前總覺得奶奶唠叨,管這兒管那兒,哪兒都要管,天天在他耳邊唠叨出去找個正經事兒做,可現在他想要奶奶再重新唠叨一句的時候,卻實現不了。
奶奶再也不會搬來一張凳子從後門走回來,坐到他身邊,問:“怎麼又跑這兒來呐?”
再也不會了。
李空山向右邊看,記憶中奶奶坐在凳子上縫衣服的身影消失,往左邊看,連翹捧着臉看樹影婆娑的模樣消散,擡頭往前看,小海站在田坎邊喊他快來看青蛙的畫面轉瞬即逝。
李空山終于明白,他什麼都沒有了。
人曾經可以擁有很多,但卻有一天會變得一無所有。
擁有的一切化為烏有,沒有什麼是可以永恒的。
他所愛的人,無法永遠陪在他的身邊。
如果他們還在,多好。可是他們都不在了。
他想要的從來都不多,可是今天還是變得一無所有。
他不知道為什麼人要相遇,相遇之後總有别離的那一天。他想不明白相遇的意義是什麼。
不知道人為什麼要甯願承受失去的痛苦也要相遇。
少年紅了眼眶。
風吹起衣角,吹拂他的發梢,吹幹他臉頰上的淚痕,卻吹不走他的哀傷。
眼前是褐黃色的稻田,身後是青蔥色的大山,瓦房看着河流緩緩流向遠方。鄉間的風是靜谧的,悄無聲息的,隻有鳥雀在枝頭竊竊私語。
李空山想,它們在說什麼呢?
它們在笑話他吧。
他擡頭,湛藍色的天空澄澈明亮,不染一絲塵埃,奶奶和小海仿佛就在天上,笑着對他說:“别難過啦,空山呐,你要勇敢站起來。”
“哥——你永遠是我的哥,快快把眼淚擦幹呀,一切都會過去的。”
朝夕之間,少年的狂妄已逝,心高氣傲已被傷得體無完膚。
手裡的照片被捏得變形,李空山的眼淚再次洶湧。
他站起來,撕碎照片——當初五個人一起出遊拍下的那張。
隻留下他和小海。
撕碎的照片被扔在半空中,像記憶的碎片重重疊疊落下,那一瞬間,時間仿佛定格。
碎片後是少年那張不動聲色、卻處處透露着悲痛哀傷的臉。
他的眉眼清隽,眼中的銳氣已變為悲切,棱角分明的臉龐染上執拗。
十九歲,李空山低下了頭,他不是妥協認輸,隻是在看清腳下的路。
門前窗台上的收音機一動不動,屹立不倒,如果它有眼睛,此刻一定是在歎息,無奈注視着李空山那哀傷又難過的背影。
多年以後,李空山明白,人相遇總歸是有意義的,意義就是,教我們如何去愛,感受愛,學會愛,體會被愛。
李空山把砸爛的連翹盆栽收拾好,栽在當初他們秋遊的小山丘山腰處,他默不作聲,轉身離開。
背着身,他反手把用了多年的那把刻着“山”字的小刀甩回去,刀子插在到樹樁上。
他走遠了。
遠遠望去,小刀正中樹樁,給連翹小樹樁開出一道傷口。
他想要她償還自己受過的所有傷痛嗎?
沒有人知道。
除了輕輕掠過半山腰、看懂李空山眼底落寞的風。
炎熱夏天會過去,寒冷冬日也會過去,等到下一個春天來臨,萬物又會複蘇,我們也是。
那天過後,清流鎮再也沒人聽說過李空山的消息,他和他手底下那些還願意跟他的小夥一起消失。
誰也不知道他們去了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