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得開的。”
姜棣棠應聲回首,瞥見那近者之容。
一身京元雲繡錦袍,月色映照之下,發絲如墨,以玉簪冠起,清姿明秀。
肅肅如松下風,高而徐引。
“夜色已深,殿下怎得還入宮來?”姜棣棠笑了下,對突然出現的謝明霁頗感驚奇,一雙眼睛忽閃忽閃的,像是盛了萬千星辰。
謝明霁拍了拍姜棣棠的肩,就坐于她對面,神态閑散,語帶輕狂,說的話亦氣人:“聽聞今日陛下給你和太子賜婚了?恭喜啊,未來太子妃。”
“喜從何來?”姜棣棠捏着棋子,瞪視謝明霁,也沒個好氣反聲嗆他,“是可喜可賀,臣女但願他日殿下手下留情,使我得以無痛而去。”
謝明霁被姜棣棠的話逗笑,他閑坐着無事,遂觀其棋局,欲取盤上之白子,戲言:“依此道理,是我當稱姜四娘子一聲皇嫂了。你不是做夢都想當那太子妃麼,今如願以償,豈非皆大歡喜,皇嫂?”
“别碰。”姜棣棠見謝明霁欲動棋局,無暇顧及分寸,擡手便揮向他,将那枚白子奪回并重新安放,“這棋可不是殿下這般下的。且臣女可當不起殿下這一聲嫂嫂,我尚望多活數年,不願折壽。”
謝明霁當真就收了手,并未因姜棣棠之舉而惱怒,反倒是将那從不離身的折扇一撐,輕輕搖動,一邊散漫地開腔:“我以為姜四娘子會高興才是,夢寐以求的東西就要到手,怎麼還惱了?”
姜棣棠烏黑的眼眸裡染上一抹黯色,神情微斂,面色轉冷:“三殿下明知我此時不欲嫁于謝徵。”
謝明霁悠悠地道:“所以呢,姜四娘子有何良策?”
“無解。”姜棣棠搖頭,悄然窺視謝明霁之神色,見其面無異色,乃試探再言,“不過殿下若能于三月内覆了太子,或能解我困境。”
“姜四娘子倒是對我寄予厚望。”謝明霁依舊唇角微勾,是那副笑意難辨的模樣,從面上瞧不出喜怒,就連聲音都聽不出端倪,“可我為何要助你。”
“殿下自無理由助臣女,臣女亦不寄望于殿下之援,故言此局無解。隻是殿下若欲奪嫡,須趁季家未全然倒向太子之前,如此阻力或可稍減。”姜棣棠異于常态,沒大談什麼理由,反似真心為謝明霁考慮,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殿下可否有去查探姜洄所言明州金礦之事?”
“查了。”謝明霁雖前言不助姜棣棠,然此時亦不避之,擇了關鍵部分告訴她,“謝徵這局布的挺深,景和十五就發現并開采了小部分的金礦拖到了景和十六年才上報。更遣死士扮作山匪,炸毀先前開采之礦坑,以掩人耳目。”
“欲尋實證,還是得去一趟明州。”
謝明霁話落,周遭沉寂。
姜棣棠不知作何回答,索性将目光移向水榭,月色柔和如細絲,灑落靜湖之上,銀色的波紋輕輕搖曳。或有銀魚躍過,激得漣漪一圈一圈地泛起,一圈一圈,朝着岸邊漾開。
“我派人去調了景和五年的文卷,确如姜洄所言,崔珩之因貪墨之罪被撤職斬首,家眷被流放至邊關。”
姜棣棠聽了這話,才将視線收了回來,不過沒看謝明霁,亦沒看棋盤。她眼神散亂,視物皆如薄霧中之影,神情有些黯淡,看樣子像是倦了,又像是心煩:“于我,此事實無足輕重,我并不挂懷。雖名血親,然未曾謀面,何談親疏。”
還不如她同太後那樣的關系。
“不在意也好,少一樁煩心事何樂而不為。”謝明霁點頭稱是,似肯定了姜棣棠的看法,“困了便回罷,尚有三月之期,明日之事,誰人能預知。”
姜棣棠被謝明霁的話激得清醒了些,擡眸望向對面之人,雙手交疊于石桌之上,狀若乖巧:“三殿下,臣女可否求殿下一事?”
謝明霁這才難得掀了眼皮擡眼正視她,将姜棣棠突如其來的情緒變換收歸眼底,繼而不經意地道:“姜四娘子求人,實屬罕見。願聞其詳,說不定我心情好,就全了姜四娘子的心願。”
姜棣棠直言不諱:“敢問殿下,身邊可有醫術精湛之醫者,需勝于太醫院院判。”
謝明霁眸色一沉,眉宇微鎖,看向姜棣棠的眼神多了探究之意,眸光微眯,語氣冷了幾分:“要這人作何?”
“太後給我下了毒。”姜棣棠直話直說,未與謝明霁繞彎,聲音亦冷了下去,“是一種慢性毒,我沒見過,以我之力亦難解之。”
“我記着,重七乞巧,殿下尚欠我一願未了。”
“我想多活些時日,若死,亦不願因此毒而亡。殿下可否,圓了臣女這樁心願。”
謝明霁略思片刻,終點頭,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卻沒問什麼:“自然,我言出必行,允你的心願定然達成。”
“過幾天我會尋人送進宮。”謝明霁起身,亦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寬大的衣袖揮落了半盤棋子,白玉棋随之散落,墜地之聲,清脆連連。
“謝明霁!”方才還好聲好氣同人說話的姜棣棠一秒變了臉色,眉宇間聚起一絲不悅,随之起身,忘卻尊卑之分,“你故意的?”
“不是說死局麼。”謝明霁都未回頭看她,不過是聽着姜棣棠略帶憤怒的嬌嗔便能想出她氣惱的模樣,心情無端愉悅了起來,連話音都染上了明顯的笑意,“現在解開了。”
他頗為喜歡那平日裡裝的端莊賢淑之人偶失其度。
豈不有趣。
“姜四娘子今日未醉,怎麼來的便怎麼歸去,我便不送了。”
姜棣棠站在原地盯着謝明霁如無事人一般遠去的背影,心中微有愠色,不過轉瞬這情緒便消失。一人獨處之時,她又複歸冷靜淡漠之态。
不需要演給誰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