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何曾懷疑過你的忠心?怎麼張口就說死死死的?”皇帝沒有應承,反而斜睨着他,“朕竟是這等無能之君,會叫人白白為朕送了性命?”
班珑心中感動,他口中喃喃着不敢不敢,一味地叩着首,卻始終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皇帝待他平複了心緒,才扶他起身,親自給他倒了一盞酒。兩人飲着溫酒,忽然聽見殿外傳來一陣喝彩之聲,想必是羽林衛中有人訓練拔得頭籌,将士們正在為他雀躍歡呼了。皇帝靜靜聽着,眼中漸漸染上笑意,他含笑開口了,“卿聽見了嗎?比起未央殿中的滿朝公卿,此處才是朕真正的心安所在。”
班珑的臉頰一下漲得通紅,刹那之間便明悟了。他沒有再做過多的表示,隻一字一句堅定道,“臣及衆兄弟,為陛下肝腦塗地,在所不辭。”
皇帝笑了,他沒有過多言語,隻大力地拍了拍班珑的肩膀。他舉起酒盞,慢慢飲下了一口微苦的酒液。白日漸漸過去了,天邊染上淡淡的昏黃。萬事萬物漸漸浸入沉寂的夜色中。
入了夜,因有天子在此,長楊榭中格外寂靜,殿内隻偶爾能聽見羅帷輕動的聲音。金雕玉砌的宮室之中,樹香氤氲着縷縷芬芳的奇楠香,難免給人一種如夢似幻的感覺。宮人們忍着睡意,屏息立在原地,而天子正于案前翻看着從未央宮送來的奏章。他臉上沒有什麼明顯的表情,但白皙的手指在微微發黃的竹簡上停留了許久許久。
聽到殿中傳來人走動的動靜,皇帝頭也沒擡就問,“安置好班大人了嗎?”
衛和道,“大人醉得狠了,奴婢差人喂了醒酒湯,才服侍班大人歇下的。”
皇帝聽了直搖頭,“就他這酒量,難怪要勸朕少飲酒。”
衛和想起班珑的醉态,不禁一笑。見皇帝還沒有入睡的意思,衛和就開口勸道,“現下也不早了,陛下要不要去歇息?”
不出衛和所料,皇帝拒絕了,又道,“朕哪裡有睡意?越看這些奏章,朕就越精神。”
皇帝的語氣中有淡淡的火氣。衛和當然知道原因。在名頭上,皇帝已然親政日久,但朝政實際仍舊把持在尹太後手中。現下能送到皇帝桌案上的,無非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衛和隻能勸道,“眼下的情形,陛下隻能再耐心等等了。”
皇帝道,“朕已經等了許多年了。”
衛和一下默然。礙于他的身份,謝澄知道他不能再說更多了。他目光越過了那些叫他心煩的奏章,順着窗口望向了未央宮的方向。那是他的宮殿,他的皇城,但待在裡頭,卻一刻不能叫他安心,父皇崩逝時,因他年歲尚小,便将輔政之權交予了母後與王太尉。父皇有識人之明,母後與王駿,自然是對謝氏江山忠心耿耿,但權力的滋味這般醉人,誰會想着輕易放權呢?便是把權力交還給天子本人也不能……一個個都盡想着他做拱手垂裳的無為之君……千恨萬恨,還是苦于沒有兵權,他縱是占盡了大義的名頭,也不能輕舉妄動,否則可能會引來殺身之禍……
殺身之禍!這一念頭猛的劃過謝澄的腦海,待他反應過來,也不由得暗暗心驚。他不願将自己的母親想的這般無情,但母後畢竟不止有他一個親生的兒子……在波雲詭谲的權力鬥争中,稍微冷酷一點,狠絕一點,總是不會有錯的。
衛和正緊繃着神經,忽然聽皇帝發問了,“城陽王……近來常進宮看望太後嗎?”
衛和低聲道,“每日都入宮……多半是與穎邑長公主同往的。”
皇帝輕輕道,“竟是比見朕還勤快。”
衛和一下噤聲了。皇帝握緊了手中的刀筆,不意間給竹簡留下了一道深刻的劃痕,連手指都微微沁出了鮮血。皇帝制止了衛和上前,仿佛不覺得疼痛一般,一遍一遍地撫摸着那道不平的痕迹。他的指尖一片濕熱,但心卻是足夠幹冷的。那冷流不斷從心裡湧出,漸漸在胸腔凝結成冰。
而在清涼殿之外,沉沉的夜色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