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霄沿着原路折返,穿過一塊不見天日的鐵杉樹叢,穿過那塊空地,撥開那些茂密枯黃的帳篷布,一步步回到他的家。
夕陽照射着他的背部。男孩一路哼着歌,計劃着接下來他要做的事:找一些将就吃的東西蒸上、都弄完了,騰出鍋來熬藥。柴火還夠,前日放工他去撿了那麼多。他要燒一鍋開水擦拭甯書郢的身體。他還記得他和父親燒草木灰的方法,如果甯書郢有興緻,他就燒些給他玩,把他洗得更幹淨些。
走得漸漸近了。陸霄看到他熟悉的那一片帳篷群,那幾個低矮的土包,他看到自己親手結出的那個帳篷頂,甯書郢在上面畫出的一隻紅鸮形狀的花紋——陸霄的好心情就持續到這一時間。
那塊遮掩門庭的帳篷布上,有一塊不明顯的暗紅色的血液。
什麼事情……發生了。
陸霄聽見激烈的鮮血沿着自己的脊柱攀爬的聲音。豎起耳朵去聽,帳篷裡詭異地死寂。他瘋了一樣撕開那塊布,沖進他自己的家門,險些被門口那塊壓着布的石頭絆得倒地。
門簾洞開。
一個陌生的男人倒在地上。胸口如同魚腹,不斷鼓脹,一呼一吸。陸霄向上看去,男人的脖子上掐着一雙手。那是甯書郢的細小、破損的手。
男人軀幹上沒有傷口。隻是半個頭骨已經開裂,紅色和白色的濁液四下噴濺,透過門簾。
陸霄挪動不聽話的雙腿,遲鈍地跑過去。甯書郢從怯弱中蘇醒過來,歪歪斜斜地露出一個頭,焦急地尋找陸霄的眼睛。他的肺部傳來破碎的剮蹭聲。
陸霄把耳朵湊上去,湊到甯書郢的面前。他聽見那個男孩發出細小的聲音:
“陸霄,搜他的身……他偷了你的匕首……陸霄,陸霄,我拖住他了……”
陸霄聽見自己幹噎的抽泣的聲音。他把甯書郢從地上抱起來,輕輕地放回稻草上,解開他的衣服,解開那塊小甲,仔細地檢查他的全身。他并沒有發現新的傷痕。陸霄不斷地抽氣,平息自己。他摸一摸男孩從心口到肚皮的部分,把臉頰貼在他的臉頰上,蹭蹭男孩的肌膚,說:“沒關系,沒關系。睡吧。其他的由我來處理。”
陸霄無聲地把男人捆緊,拖出房門。他把他埋在一片雪地裡,聽見厚重的積雪下男人腔子裡的氣息逐漸熄滅。陸霄的内心毫無波瀾,他擡起腳重重地踩實那塊雪地,然後回到帳子裡。
點起燭燈,環顧四周,地上有一條小小的身體拖出的凹槽,周遭是倒坍的雜物。
看來甯書郢是從那個稻草卧具上一寸一寸地爬過來,爬到這裡,扼住男人的咽喉。男孩撞倒了身側全部的東西,因此身體上留下許多不規則的淤青。
陸霄順着這條凹槽的盡頭去看,路的盡頭是他們的翻倒的鍋具。那個圓滾滾的鐵器完好地扣在地面,一側挂着血漿。腳下的土壤傳來腥冷的味道,凝結出一塊發白的水痕。
是那鍋魚湯。
是那鍋沸騰的魚湯招來了這個男人。
那約莫是正午。融融暖陽。甯書郢在睡夢中被一陣窸窣的聲音吵醒,他把頭探出陸霄為他的結的那塊帷帳,悄悄地張望。房間裡正站着一個陌生的流浪漢。那是一個魁梧的男人,毛發蓬亂,他正站在他們的鍋具前撈他們煮的魚肉,塞入口中。
男孩脫力般地躺回草榻。他不想再管這些。疾病吞噬了他本來身上的好鬥和頑皮的心性。甯書郢呼噜呼噜地吐着氣,百無聊賴地繼續躺在那裡,等待流浪的男人自行離開。隻是出于尋覓安慰,習慣性地,他把手伸到枕頭之下,想要摸一摸陸霄留下的那把刀。
但是此時那個地方空空如也。——甯書郢驚詫片刻,随即便疲勞又難過地歎一口氣。閉上眼睛。
那個流浪的男人的罪行突然加重了。這屋裡隻進來這一個人,一定是他偷走了它。可憐的男人。甯書郢想,他不得不把他偷竊的東西或是他的性命留在這裡了。
這就是那個病入膏肓的男孩從病床上爬起來殺人的原因。
陸霄感到渾身都如此酸痛、肌肉在毫無規律地顫抖。他蹲在地上平複了一會兒,然後拿起那個鍋具到帳篷外的雪地裡洗淨,洗掉那些膠狀的陌生人的血痕,填滿潔淨雪水,回來架在重新堆起的柴火架上煮藥。煮開三次,把那些濃濃的汁液盛出來,陸霄湊上去聞,藥裡仍然有一股晦氣的血腥味。
他把那碗藥端到床前。叫醒甯書郢,扶他坐起。
“起來,喝了它吧。”
從那天夜裡開始,甯書郢接連不斷地做起噩夢。他在夢裡喊很多人的名字。他喊娘,喊書郁,喊滿滿,喊一些模糊的字符。他唯獨沒有喊過陸霄。
陸霄急得坐立不安。他幾乎想要沖到那個藥鋪裡把那個小子和他沒有露面的舅舅打一頓。他要問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
是那場搏鬥?是那個流浪的男人死去的冤魂?還是僅僅是這些靠不住的不對症的藥液。究竟是什麼奪走了甯書郢的睡眠。
然而甯書郢一直攥着陸霄的手腕。陸霄哪裡也去不了。他哪也不會去。他一直恐懼他會錯失那個時刻——如果他出去了,離開這個帳子,離開甯書郢的身邊。然後他會錯失那個最後的時刻。
*
除夕那天陸霄設法從臨近的帳篷要到了一點面粉。非偷非搶,隻是從一個好心的女人手裡要來。陸霄将那些面粉和了一點水,用樹枝攪啊攪,最終結成面團。他把那些面團煮熟,加入一點草葉,煮出撲鼻的面香,盛了湯裝在碗裡,端到甯書郢面前。
甯書郢自然是不能吃了。陸霄等了一刻,等到面團涼透,糊在一起,男孩仍然沒有蘇醒。于是他終于捧着那個大碗蹲下,蹲在甯書郢的身邊,狼吞虎咽,獨自吃完。成團的幹結的面粉黏住嗓子,是多麼痛苦——陸霄隻感到好笑。他不斷地笑、不斷地嗤笑。他好奇上天究竟想讓他怎樣做。
如果上天需要他拿出自己最寶貴的東西去換甯書郢的生命?陸霄毫不遲疑。他會這樣做。他就是這樣做的。但是這間接加速了甯書郢的死亡。陸霄并不感到愧疚,不感到不安,僅僅是莫名其妙。他不斷地笑。他揪着頭發,毫無形象地跪在那裡,無話可說。
*
這是除夕的夜裡,帳外傳來久違的一點歡唱聲。男人和女人抱着孩子在平原上流連、歌舞。陸霄躺在幹枯的茅草榻上,上下眼皮打架,昏昏沉沉。從長安陷落的那一天開始,他從來沒有如此疲倦過。
頭頂的月亮透過窩棚,呈鋸齒狀,慘白地飄蕩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