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冰冷的醫院走廊裡失去了意義。每一分,每一秒,都像被拉長的橡皮筋,繃緊到極限,仿佛下一秒就會斷裂,将柏聞嶼徹底抛入絕望的深淵。他靠着牆壁滑坐在地,濕透的校服緊貼着冰冷的地磚,寒意刺骨,卻遠不及心中那片被血色浸染的荒蕪。
刺目的“搶救中”紅燈,像一隻冰冷的、沒有感情的巨眼,死死地釘在慘白牆壁上。那紅光灼燒着柏聞嶼的視網膜,将初衍躺在血泊中、氣息奄奄的畫面一遍遍投射在他眼前。那破碎的“再見,柏聞嶼”和“替我保護好衍衍”的囑托,如同魔咒般在死寂的走廊裡無聲回響,每一次循環都像鈍刀剜心。
他沾滿初衍冰冷血液和雨水的手,無力地垂在身側。指尖的粘膩感和空氣中殘留的、若有若無的鐵鏽腥氣,無時無刻不在提醒着他剛剛經曆的地獄。他閉上眼,試圖用慣常的、冰冷的邏輯去分析情況,去推演最壞的結果和應對方案。但大腦一片混亂,冰冷的公式和定理被洶湧的、名為“恐懼失去”的情緒狂潮徹底沖垮。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無能。學習、運動、解題……這些他引以為傲的掌控力,在一條鮮活生命飛速流逝的現實面前,脆弱得不堪一擊。初衍那輕飄飄的重量,此刻卻像一座大山,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心上,幾乎要将他壓垮。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小時,也許是一個世紀。
那扇緊閉的、象征着生死界限的搶救室大門,終于“咔哒”一聲,從裡面被打開了。
柏聞嶼幾乎是瞬間彈了起來!動作快得帶起一陣風,濕透的頭發甩出冰冷的水珠。他像一頭被驚動的獵豹,布滿血絲的雙眼死死盯住走出來的醫生。他的身體因為緊張和寒冷而無法控制地微微顫抖,雙手緊握成拳,指甲深深嵌進掌心,帶來尖銳的刺痛,卻絲毫無法緩解心髒那幾乎要爆裂開來的狂跳!
他張了張嘴,喉嚨卻像被砂紙磨過,幹澀得發不出任何聲音。所有的冷靜,所有的自持,在等待宣判的這一刻,被徹底碾碎。他隻是死死地盯着醫生的嘴唇,等待着那決定生死的幾個字。
穿着綠色手術服的醫生摘下口罩,臉上帶着明顯的疲憊,但眼神是平和的。他看着眼前這個渾身濕透、臉色慘白、校服上沾着大片暗紅血污、眼神裡充滿了驚懼和絕望的少年,心中了然。
“你是家屬?”醫生開口,聲音帶着職業性的平靜。
柏聞嶼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極其艱難地擠出一個嘶啞的音節:“……是。” 他甚至沒有思考這個回答是否恰當,此刻,他隻關心結果。
醫生點了點頭,語氣沉穩地宣布:
“病人暫時脫離生命危險了。”
轟——!
這簡單的幾個字,像一道劈開厚重烏雲的閃電,瞬間照亮了柏聞嶼心中那片絕望的黑暗!緊繃到極限的神經驟然松弛,一股巨大的、幾乎讓他虛脫的眩暈感猛地襲來!他下意識地後退半步,身體晃了一下,靠在了冰冷的牆壁上才勉強站穩。
脫離……危險了……
他還活着……
巨大的慶幸如同洶湧的暖流,瞬間沖垮了他強行構築的冰冷堤壩,幾乎讓他眼眶發熱。他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血腥味,才将那幾乎要沖破喉嚨的哽咽強行壓了下去。
醫生繼續說道,語氣帶着一絲後怕和嚴肅:“送來得非常及時!失血量非常大,再晚幾分鐘,後果不堪設想!手腕的肌腱和血管損傷嚴重,已經做了緊急清創縫合手術。另外,他有嚴重的胃潰瘍出血,這也是導緻他身體極度虛弱的重要原因。現在還在麻醉蘇醒期,生命體征暫時穩定,但非常虛弱,需要轉入重症監護室密切觀察至少24小時,防止感染和休克複發。後續還需要長期的生理和心理治療。”
胃潰瘍出血……柏聞嶼的心再次揪緊。原來昨天的痛苦,并非偶然。他沉默地聽着,将每一個字都刻進腦海。
“還有,”醫生的語氣更加凝重,目光銳利地看着柏聞嶼,“病人手腕上的傷痕……不是第一次了。他有非常嚴重的自殘傾向,甚至……這次是明确的自殺行為。這不僅僅是身體的問題,更是心理上巨大的創傷。家屬必須高度重視!等他脫離危險期,心理幹預必須立刻跟上!否則……悲劇可能還會重演。”
柏聞嶼的拳頭握得更緊,指關節發出咯咯的輕響。他垂下眼簾,遮住了眼中翻湧的、複雜而沉重的情緒——有慶幸,有後怕,有沉重,還有一種冰冷的、針對這殘酷現實的憤怒。他極其緩慢地點了點頭,聲音低沉沙啞:“……知道了。謝謝醫生。”
醫生交代完注意事項,轉身離開了。
很快,初衍被推了出來。他躺在移動病床上,蓋着白色的薄被,臉色依舊慘白如紙,仿佛透明得能看到皮膚下青色的血管。他的左臂露在被子外,手腕處被厚厚的白色紗布嚴密包裹,像一個巨大的、無聲的标簽,宣告着剛剛經曆的生死劫難。他的鼻子裡插着氧氣管,手臂上連着輸液管,透明的液體一滴一滴流入他脆弱的血管。各種監測儀器的導線貼在他的胸口,屏幕上跳動着代表生命延續的、微弱卻穩定的曲線和數字。
他閉着眼睛,長長的睫毛在毫無血色的臉上投下濃重的陰影,呼吸微弱而均勻,整個人脆弱得像一件一碰即碎的琉璃制品。隻有那微微起伏的胸口,證明着生命的頑強。
柏聞嶼站在原地,隔着幾步的距離,靜靜地看着。他的眼神不再是之前的冰冷審視或漠然,而是充滿了某種極其複雜的、沉甸甸的東西。看着那毫無生氣的臉,那包裹着厚厚紗布的手腕,再想起暗巷裡那隻叫“衍衍”的小貓,想起那句最後的囑托……一種沉重的、名為“責任”的東西,無聲地落在了他冰冷的肩頭。
護士推着病床,将他送入重症監護室。厚重的玻璃門在柏聞嶼眼前緩緩關閉,将他隔絕在外。
走廊裡重新恢複了死寂。
隻有儀器規律的滴答聲隐約傳來,像生命微弱的脈搏。
柏聞嶼依舊站在原地,渾身濕冷,血污狼藉。他緩緩擡起手,看着自己沾滿初衍血迹的手掌。那刺目的暗紅色,在醫院的強光下,仿佛變成了一個永恒的烙印。
他沉默地走到洗手間。冰冷的水流沖刷着他手上的血迹,暗紅的液體打着旋被沖入下水道,消失不見。但那股鐵鏽般的腥氣,和那冰冷單薄的身體靠在他懷裡的觸感,卻仿佛已經滲入了他的皮膚,刻進了他的記憶。
他擡起頭,看向鏡中的自己。臉色蒼白,眼下是濃重的青影,濕漉漉的頭發淩亂地貼在額角,眼神深處翻湧着疲憊、後怕,以及一種被強行喚醒的、冰冷的、不容置疑的決斷。
壁壘早已崩塌。
冰層之下,是洶湧的暗流和沉重的熔岩。
初衍活下來了。
但那條通往黑暗的路,似乎并未真正關閉。
那句“替我保護好衍衍”的囑托,像一道冰冷的契約,刻在了他的靈魂上。
他掏出手機,屏幕亮起。沒有理會陳墨或其他人的未接來電和信息。他點開地圖,找到了那個破舊小區的位置。然後,他撥通了張律師的電話,聲音恢複了慣常的冰冷和沉穩,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重量:
“張律師,是我。人救回來了,在XX醫院重症監護室。現在,我需要你立刻做幾件事……”
他條理清晰地布置着,關于封鎖消息(尤其對學校和他自己那控制欲極強的母親),關于安排最專業的護工和心理醫生介入的時機,關于協調醫院資源确保最好的後續治療,以及……最重要的一點:
“還有,幫我查清楚,我家附近最近的一家24小時寵物醫院地址。立刻發給我。”
挂斷電話,柏聞嶼最後看了一眼那扇緊閉的重症監護室大門。裡面躺着那個在鬼門關走了一遭、傷痕累累的少年。
他轉過身,不再停留。濕透的校服緊貼着他挺拔卻略顯疲憊的背影,邁着依舊沉穩、卻帶着一種前所未有的沉重感的步伐,朝着醫院外走去。
冰封的面具重新覆蓋了他的臉龐,但那雙深邃眼眸的最深處,有什麼東西已經徹底改變。一場無聲的戰争剛剛結束,而另一場更為漫長、更為艱難的守護,才剛剛拉開序幕。為了那句“再見”不再成真,為了那個名為“衍衍”的囑托,也為了……那個在黑暗中掙紮、卻被他親手從死神手裡奪回來的、矛盾而脆弱的靈魂。
好的,這是初衍蘇醒後,那聲絕望的質問與柏聞嶼那冰冷外殼下的驚雷回應:
重症監護室的燈光是恒定的、冰冷的白。空氣裡彌漫着消毒水、藥物和生命監測儀器特有的、混合而成的、令人不安的氣味。初衍的意識,像是從冰冷漆黑的海底,極其艱難地、一點點地向上浮升。
最先恢複的是聽覺。
是儀器規律的、滴…滴…滴…聲,像心髒在體外跳動。
是液體通過輸液管流入血管的、極其細微的汩汩聲。
還有……一種沉重而壓抑的呼吸聲,就在很近的地方。
然後,是感覺。
是喉嚨裡火燒火燎般的幹痛和異物感(插過管的痕迹)。
是全身無處不在的、沉重的、如同被碾碎般的虛弱。
是左臂手腕處傳來的、被嚴密包裹也阻擋不了的、深入骨髓的、持續不斷的劇痛!那痛感如此清晰、如此劇烈,像無數根燒紅的鋼針反複穿刺,無情地提醒着他發生了什麼——他失敗了。他沒能安靜地死去,沒能徹底逃離這令人窒息的一切。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比身體的疼痛更洶湧地瞬間将他淹沒。他費力地、極其緩慢地掀開沉重的眼皮。
模糊的視野逐漸清晰。
慘白的天花闆。
冰冷的燈光。
懸挂着的輸液袋。
還有……床邊,那個靜默的身影。
柏聞嶼。
他坐在一張冰冷的塑料椅上,背脊挺直,卻透着一股難以掩飾的疲憊。他換掉了那身沾滿血污的校服,穿着一件深色的、質地看起來很好的休閑外套,但眼下濃重的青影和下颌線緊繃的弧度,無聲地訴說着他未曾離開。他的目光低垂着,落在初衍被厚厚紗布包裹的手腕上,眼神深邃得像不見底的寒潭,裡面翻湧着初衍無法理解、也不想理解的複雜暗流。
他竟然在這裡。
他守在這裡。
這個他恐懼的、冰冷的、高高在上的存在,竟然像看守犯人一樣守着他這個失敗的、肮髒的自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