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濃稠的墨汁,再次浸透了這座城市的脈絡。初衍推開那扇散發着腐朽氣息的家門,動作比昨夜更輕,也更疲憊。父親震天的鼾聲和刺鼻的酒氣依舊如影随形,但這一次,他沒有立刻逃離。他靠在冰冷的門闆上,胸口劇烈起伏着,不是因為奔跑,而是因為積壓了一整天的、幾乎要将他碾碎的恐懼和窒息感。
柏聞嶼。
這個名字像冰冷的鎖鍊纏繞着他的心髒。體育課上那個擋在身前的、如同山嶽般無法撼動的背影,那雙在混亂中掃過他、依舊深不見底的眼眸……每一次回想都讓初衍渾身發冷。他感覺自己像個透明的囚徒,一舉一動都被那座冰山盡收眼底。無處可逃。
手腕上被籃球砸中的地方還在隐隐作痛,提醒着昨晚的羞辱;而衣袖下那道新的、未經處理的傷口,更是傳來一陣陣火辣辣的、帶着灼燒感的刺痛。這痛感,此刻竟成了他唯一能抓住的、證明自己還“活着”的真實觸覺。他需要這痛,需要它刺破這令人窒息的麻木和恐懼。
他幾乎是踉跄着沖進狹窄破舊的衛生間,反鎖上門。昏黃的燈泡投下搖晃的光暈。他顫抖着擰開水龍頭,冰冷刺骨的自來水沖刷着他蒼白得近乎透明的手腕。他粗暴地卷起左臂的袖口,那道新鮮的、微微翻卷的傷口暴露在潮濕的空氣中,邊緣帶着暗紅的血痂和一點濕潤的滲出物。他咬緊牙關,沒有去找藥(家裡也未必有),隻是任由冰冷的水流沖刷着傷口,帶來一陣陣尖銳的刺痛。
不夠。
這痛感被水流沖淡了。
他需要更直接、更徹底的……
就在他的手指下意識地伸向藏匿刀片的口袋時,窗外傳來一陣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晰的聲響。
“喵嗚……喵嗚……”
聲音細弱、顫抖,帶着一種難以言喻的哀求和絕望,斷斷續續,仿佛下一秒就要消失在寒冷的夜風裡。
初衍的動作猛地頓住。
那聲音……穿透了水流的嘩嘩聲,穿透了他内心翻騰的恐懼和自我毀滅的沖動,像一根極細的針,精準地刺中了他心底最柔軟、也最脆弱的地方。
他關掉水龍頭,死寂瞬間降臨。他屏住呼吸,側耳傾聽。
“喵嗚……”
還在。就在窗外不遠處的巷子裡。
一種奇異的沖動驅使着他。他胡亂地用毛巾擦了擦濕漉漉、還在刺痛的手腕,将袖口匆匆拉下,遮住那猙獰的傷口。他輕手輕腳地打開衛生間的門,像幽靈一樣溜出家門,将自己再次投入冰冷的夜色。
循着那微弱的聲音,他走進家旁邊那條堆滿雜物、散發着垃圾腐臭味的狹窄暗巷。巷子裡幾乎沒有光源,隻有遠處路燈的一點微光勉強勾勒出輪廓。
在巷子深處,一個被雨水泡爛的破紙箱旁邊,他看到了它。
一隻瘦骨嶙峋的小貓。看起來不過幾個月大,髒兮兮的,原本可能是白色的毛被泥污染得灰一塊黑一塊,濕漉漉地貼在嶙峋的骨架上。它蜷縮在冰冷的牆角,小小的身體因為寒冷和恐懼而劇烈地顫抖着。一隻前爪似乎受了傷,以一種不自然的姿勢蜷着。它仰着小腦袋,對着冰冷黑暗的夜空,發出那一聲聲微弱、無助、如同哭泣般的哀鳴。
初衍的腳步停住了。
他看着那隻小貓。
它那麼小,那麼髒,那麼冷,那麼痛……獨自一人蜷縮在黑暗冰冷的角落,發出無人回應的哀鳴。
像極了……他自己。
心髒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緊,疼得他幾乎無法呼吸。巨大的共鳴感如同洶湧的潮水,瞬間沖垮了他心中築起的、充滿恐懼和自毀傾向的堤壩。他蹲下身,動作是前所未有的輕柔,慢慢地、試探性地靠近那個瑟瑟發抖的小生命。
“别怕……”他的聲音幹澀沙啞,帶着一種連自己都陌生的溫柔,“别怕……”
小貓似乎感受到了他的靠近,驚恐地瑟縮了一下,發出更凄厲的叫聲,掙紮着想往更深的角落躲藏,但因為受傷的爪子而行動困難。
初衍沒有再靠近。他隻是保持着一定的距離,蹲在那裡,靜靜地看着它。昏暗中,他的眼神不再是空洞和麻木,而是充滿了某種難以言喻的、深切的悲憫和……理解。
他默默地從口袋裡掏出一樣東西——那是他中午在學校小賣部,用省下的最後一點午飯錢買的一個小小的、廉價的白水煮蛋。他本來是想留到晚上餓極了再吃的。
他小心翼翼地将雞蛋剝開,露出裡面嫩白的蛋白。一股淡淡的、屬于食物的溫熱香氣在冰冷的、充滿腐臭的空氣中彌漫開來。
初衍将剝好的雞蛋放在掌心,慢慢遞到小貓面前不遠的地面上。他屏住呼吸,一動不動。
小貓警惕地嗅了嗅空氣,饑餓的本能最終戰勝了恐懼。它遲疑地、一小步一小步地挪了過來,濕漉漉的小鼻子湊近那顆散發着誘人香氣的雞蛋。然後,它伸出粉嫩的小舌頭,極其小心地舔了一下。
仿佛是确認了安全,小貓立刻埋頭,小口小口地、近乎貪婪地啃食起來。它吃得很急,小小的身體因為吞咽而微微起伏,發出滿足的咕噜聲,雖然極其微弱。
初衍就那樣靜靜地蹲在冰冷肮髒的地面上,看着它吃。巷子裡的寒風卷起地上的碎紙屑,吹動他額前過長的劉海,露出他專注而溫柔的眼神。那眼神裡,映照着這隻同樣在黑暗中掙紮的小生命。在這一刻,他忘記了柏聞嶼冰冷的視線,忘記了手腕的疼痛,忘記了家中的窒息,忘記了所有壓在心頭的絕望。
他看着它狼吞虎咽,看着它因為食物而暫時忘卻寒冷和疼痛,看着它小小的身體微微放松下來。
一種奇異的、帶着鈍痛的暖流,緩緩流進初衍冰冷麻木的心髒。他伸出手指,極其輕緩地、試探性地,碰了碰小貓濕漉漉、沾着泥污的頭頂。
小貓沒有躲閃,隻是擡起頭,用那雙在黑暗中顯得格外大、格外清澈的琥珀色眼睛望着他。那眼神裡,有殘留的恐懼,有依賴,有困惑,還有一絲……小心翼翼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