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影看起來精神尚可,隻是一雙眼睛卻紅的厲害。
這都怎麼了?
葉雪燭一邊納悶,一邊滿學屋的找顧寒時。
今早,寒時竟然沒等她一同來書院,這也太奇怪了,她自然得找本人問問清楚。
學屋裡沒找到人,葉雪燭又去外頭一通找,終于在昨日那間庭院裡找到了顧寒時,另外還有滿滿一院子的草蝴蝶。
原來,昨日熬了一宿編草蝴蝶的人不隻她,她的小夥伴們也都徹夜未眠。
“蘭渲三十二隻,蘭澤三十六隻,華棠三十八隻,韶影四十三隻,我這兒有五十隻,再算上昨日一起編的三十隻,咱們如今有二百二十九隻草蝴蝶了。”剛将草蝴蝶點數完畢并歸置好的顧寒時,淺笑着與瞪圓了眼珠,呆呆望着那片草蝴蝶的葉雪燭說。
葉雪燭半晌才回過神,笑眼彎彎地看着顧寒時,“是二百六十五隻呢。”
顧寒時一怔,連忙上前托起葉雪燭的雙手細細檢查,見葉雪燭雙手食指和拇指的指尖,都被劃破了口子,心尖一抽,二話不說就将人領到廊上坐下,掏出随身攜帶的藥膏,輕柔又細緻地給葉雪燭上藥。
顧寒時沒問葉雪燭疼不疼,問她,她肯定說不疼,隻在上完藥後交代葉雪燭,手千萬不要沾水。
葉雪燭乖巧應下,一把拉住顧寒時正要回收的手,“别以為我沒瞧見,你的手指也被草葉刮傷了好幾道,一夜編了五十隻草蝴蝶,顧神醫,你手不想要了?”
顧寒時頰上頓時浮起一抹薄紅,“我……我還沒出師,還不能算醫者。”
葉雪燭默了默,看着顧寒時認真道:“寒時,你來日一定會成為天底下最好的郎中。”說完便取來藥膏,埋頭為顧寒時上起藥來。
顧寒時定定望着眼前正低着頭,小心翼翼為他上藥的葉雪燭,半晌才醒過神。
成為天底下最好的郎中?這有點兒難。
可既然小燭這麼說了,那他就盡力試試。
上完藥後,兩人便匆匆回到學屋,發現小夥伴們的手,也都多多少少受了傷,便趕忙幫着上了藥。
于是,整個上午,學屋裡都彌漫着一股濃濃的藥膏味,還時不時會傳出教算學的常夫子用戒尺猛敲桌案的聲音。
“都起來!睜開眼!别睡了!”
*
傍晚下學,當李四背着竹筐出現在書院的内宅以後,草蝴蝶的數量由一早的二百六十五隻,變成了三百六十五隻。
李四抱着滿滿一竹筐,整整一百隻草蝴蝶,憨實一笑,說:“昨夜睡不着,閑來無事就編了這些。”
得知其他人昨夜回去,也各自編了不少草蝴蝶,李四撓撓頭,覺得自己似乎做了多餘的事。
誰知大夥兒卻将他圍在中間,一口一個“厲害”,一口一個“能幹”,把他誇得暈頭轉向,很是不好意思。
眼下草蝴蝶的數量是足夠了,接下來要做的,便是給草蝴蝶塗油彩。
相比編制草蝴蝶,塗油彩便要輕松許多。
但塗久了,眼睛難免會有些泛花。
正當衆人揉着眼睛,略感倦怠之時,就見一身着竹青色長衫,面容俊逸,氣質溫雅的男子,抱着一個油紙包翩然而至。
在每人手邊放下幾顆酥糖後,男子柔聲道:“都歇一歇,吃顆糖再畫吧。”說罷,自己卻率先剝開一顆酥糖放入口中,一口咬下去,便貓似的滿足地眯起了眼。
“爹,不是說好要戒糖,怎麼又跑去齊味齋買糖吃了。”沈蘭澤闆着臉質問說。
“不是我自己想吃,是我見你們幾個孩子辛苦,特意買來給你們吃的。”沈彥沣一邊說,一邊又剝開一顆糖往嘴裡塞,完全不像不想吃糖的樣子。
自打那年初來乍到寒宵城,被葉雪燭投喂了齊味齋的酥糖以後,沈彥沣就一發不可收拾的愛上了這一口,一天不吃就渾身不舒服。
“爹,您這樣不行,糖吃太多對身……唔……”沒等沈蘭澤把話說完,沈彥沣就将本要剝給自己吃的糖,塞進了沈蘭澤口中。
沈蘭澤無奈扶額,沒嘴嘀咕他爹了。
沈彥沣一邊笑吟吟地張羅大夥兒吃糖,一邊又偷摸吃了好幾顆。
他走到李四身邊,又從油紙包裡摸出幾顆糖給李四,親切問道:“孩子,你今年多大了?”
李四知眼前這位溫文儒雅,模樣清俊的男子,便是這間書院的院長。
被沈院長問話,李四原以為自己會緊張到說不出話來,但在沈院長清和又溫潤的目光注視下,他竟意外的放松,“回院長,我今年十三。”
“十三了,與我家兩個孩子一般大。”沈彥沣看李四的神情愈發溫和,又問,“你如今在哪個塾裡念書,最精通哪門科目?”
李四神情一僵,不由得垂下頭,“回院長,我沒念過書。”
聞言,沈彥沣面色微凝,剛預備與李四說什麼,一旁又鬧起來的華棠和沈蘭澤,便嚷着叫他評理。
兩人是為一塊松子味的酥糖互不相讓。
沈彥沣本欲再取一塊松子味的酥糖給兩人分,不巧,最後一塊松子味的酥糖,剛剛被他吃了。
于是,沈彥沣隻好清了清嗓子,故作鎮定的與兩人說:“要不我出個題,你們誰先答出來,那顆松子味的酥糖就歸誰。”
葉雪燭一聽來了興緻,連忙舉起被油彩染得花花綠綠的手,“夫子,我也想答題。”
“好啊。”沈彥沣沖她和藹一笑,“大家都可以試着來答。”
“爹,您預備出哪一科的題?”沈蘭渲也躍躍欲試。
沈彥沣想了想,“出算學的如何?”
華棠立刻大聲叫好,身為大夏第一大商号恒泰興的二少爺,他還不會認字,就已經會算數了,算學可是他的強項。
而在算學一門上也頗為精通的沈蘭澤,也沒有異議,回屋取來宣紙,分給在座衆人後,便請他爹快快出題。
“題目是這樣的。”沈彥沣語速輕緩,字句清晰的說,“九百九十九文錢,松子酥糖買一千,一十一文糖九顆。問,酥糖多少,價又幾何?”
聽完題目,大夥兒都忍不住發笑,沈夫子到底是有多喜歡齊味齋的酥糖,連出題都是去買酥糖。
笑過之後,都連忙提筆,埋頭開始解題。
不多時,衆人便先後将寫有答案的紙,交到了沈彥沣手上。
華棠沖沈蘭澤挑了挑眉,一副志在必得的樣子。
沈蘭澤翻了翻眼皮,他才不會輸給華三歲。
沈彥沣一一看過紙上的答案,之後笑呵呵的與衆人說:“答案都對了。”
“都對了呀。”華棠忙問,“那算誰赢?”
沈彥沣拿起那顆酥糖,“自然是誰答得最快算誰赢。”說完,便将那顆酥糖放到了顧寒時手上。
顧寒時謝過沈夫子,在華棠和沈蘭澤兩道灼灼目光的注視下,淡定地剝開糖紙,把糖喂到了葉雪燭口中。
葉雪燭含着糖,笑得比糖還甜。
華棠和沈蘭澤見了,誰都沒了脾氣。
“李四啊,你方才也算了那道題吧。”沈彥沣語氣可親的問。
李四一驚,半晌才含含糊糊地“嗯”了一聲。
“能讓我看看嗎?”沈彥沣問。
李四猶豫了一會兒,才将按在紙上的手拿開。
沈彥沣取過紙來,見紙上沒有字,隻有一條條豎杠。
李四不識字,也不會寫字,隻能用一組一組的豎杠來代替數字。
“對的。”沈彥沣看着李四贊許道,“答案是對的。”
答對算術題的李四并不感到得意,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難為沈夫子能看懂他畫了些什麼。
“孩子,你心算了得,極有算學上的天賦,你可願意入書院,随我學習?”沈彥沣語氣誠懇的問。
李四聞言,愣在當場,許久才反應過來。
他願意,他自然是願意的,可是他家裡……
見李四點頭又立即搖頭,沈彥沣溫淺一笑,輕輕拍了拍李四的肩膀,“待會兒夫子送你回家。”
*
第二日,李四一早就來到書院。
從今日起,他便是書院的學生了。
昨夜就得到消息的葉雪燭等人來得更早,齊齊侯在門口,歡天喜地的迎接他們的新同窗。
沈夫子站在門前的石階上,笑的溫柔慈和,叫人心暖。
那畫面,李四一輩子都忘不了。
他也忘不了那日在街市上發現他,并将他引向書院的明燭兒。
更忘不了那日,親自送他回家,苦口婆心地說服他爹,讓他去讀書的沈夫子。
四年,沈夫子分文束脩不取,隻道等他能自食其力以後再補上。
可當他學滿離開書院,賺取到第一筆月銀,想如孝敬自己的親爹一般,孝敬沈夫子時,城中卻忽生大變。
沈夫子和蘭渲沒了,韶影廢了,明燭兒被押上遠赴京都的囚車生死未蔔,蘭澤孤身離開寒宵城不知所蹤,華棠則遠赴異國,五年來少有音訊,唯一留下來的寒時性情大變,再也不會笑了……
李四望着眼前形勞神瘁,弱不勝衣,但雙眼依舊如往昔般清湛明亮的葉雪燭,忍不住有些鼻酸。
他胡亂抹了把被淚水和雨水模糊的眼,沖葉雪燭展顔一笑,“明燭兒,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葉雪燭也被李四這句惹得紅了眼,怔怔片刻,才揚起唇角,溫聲道:“嗯,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