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二十年,除夕。
鵝毛般的大雪紛紛揚揚飄落,天地間茫茫一片白。
一隊馬車正迎風冒雪,在空寂的官道上緩緩前行。
為首的馬車裡,一身裹墨色貂裘的少年,正斜卧在軟榻上阖目微憩,如冰玉般晶瑩潤澤的臉上,泛着病态的潮紅。
許是夢見了令他不快的事,少年薄唇緊抿,眉心深蹙,纖濃的睫毛簌簌發顫。
軟榻旁,一年約十七八歲,面容秀美的少女,正懷抱一張桑柘木弓怔怔出神。
少女生了一雙極好看的眼,眼頭深邃,眼尾微微上翹,圓圓的眼珠烏黑而透亮,琉璃似的。
盡管眼白上布滿血絲,但雙眼依舊澄湛有神,若星辰燦爛。
車内很安靜,外間車輪碾過積雪的“嘎吱”聲,與車夫的驅馬聲都清晰可聞。
蓦地,火盆中的炭火發出“噼啪”一聲爆響。
少年受驚,猛地睜開眼,茫然中急急喚了聲,“阿姐!”
少女顯然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響吓了一跳,卻很快鎮定下來,放下懷中的木弓,挪到少年身邊,“殿下,我在。”
意識不清,眼中盡是驚怖之色的少年,下意識地抓緊少女探向他額頭的手,死死抱在懷裡,胸膛劇烈起伏,呼吸有些急促不暢。
少女見狀,連忙在少年身畔坐下,用另一隻手替少年拍背順氣。
半晌,少年的呼吸才漸漸平穩下來,無焦的雙眼也才恢複清明。
見夢中離他而去的人,還好好陪在身邊,少年明顯松了口氣,眷眷不舍地松開少女的手,“阿姐,渴。”
“殿下稍等。”少女柔聲應下,起身要去倒茶,誰知穩穩行進中的馬車,卻忽然搖晃着停了下來。
“怎麼了?”少女朝車外朗聲問道。
片刻,一個宦官獨有的尖柔嗓音,從車外傳進來,“回雪燭姑娘,雪太大,馬車走不動,師父帶人去前頭清路了,請太……請慎王殿下稍安勿躁。”
話音才落,就聽“啪啪”兩聲脆響,葉雪燭料想,應是興來自己掌了自己的嘴。
倒也不怪興來一時口誤,畢竟稱呼了自家主子整整七年的太子,忽然要改口稱慎王,自然是不習慣的。
葉雪燭從茶桶中提出茶壺,添了一盞尚且溫熱的茶水,遞到慎王楚宥手中,“殿下冷不冷,要不要再添個炭盆?”
原說渴的人卻捧着茶盞沒動,“我不冷,阿姐的手卻涼得很。”
他目光落在葉雪燭手上那雙明顯不是用來禦寒的絲絹手套上,“馬車裡沒别人,阿姐摘了手套,去炭盆邊烤烤手吧。”
葉雪燭被手套包裹嚴實的手微微一僵,有些東西并不是怕旁人看見才要遮掩,而是自個不想看見罷了。
她沒依楚宥的話脫下手套去烤火,而是取來一旁的棉鬥篷披上,“外頭不知是個什麼情形,我出去看看。”
“阿姐!”楚宥用力握緊茶盞,急慌慌地喚了一聲,聲量略有些大。
葉雪燭連忙回過身,沖楚宥比了個噤聲的手勢,“殿下,咱們說好的。”
說好隻在四下無人之時,才許喚我阿姐。
楚宥放下茶盞,懊惱地咬了咬嘴唇,擡眼看着葉雪燭,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小聲說:“阿姐,外頭冷,你快些回來。”
葉雪燭溫淺一笑,走過去,将楚宥身上的貂裘又裹緊些,“殿下若覺得乏,就再睡會兒。”
若放在半年前,楚宥一準兒會扯住葉雪燭的衣袖,沒臉沒皮地朝人家撒嬌耍賴,說沒有阿姐守着他睡不着。
可如今他已是束發之年的大人,再小孩子似的哼哼唧唧,既蠢又矯情。
于是,隻能略不情願地點點頭,目送葉雪燭出了馬車。
剛走出馬車,葉雪燭就被車外過于凜冽的寒風,凍了個哆嗦。
北風卷着雪花,漫天飄舞,太陽被厚厚的烏雲遮蓋,天光暗淡,明明才剛過正午,卻像時近傍晚。
葉雪燭站在車轅上,朝前舉目遠望,目之所及皆是一片刺目的銀白。
前方十幾丈遠的地方,七八個人正忙着清掃路上的積雪。
奈何雪積的太厚,下得又急,才掃幹淨,轉眼又落下一層,進度緩慢。
葉雪燭秀眉微蹙,情況似乎比她預想的還要糟糕。
照這個情形,他們怕是很難在天黑前,趕到江甯城的驿館。
“雪燭姑娘。”
一手提炭簍,面容清秀的少年,撐着一把油紙傘從後方快步走來。
怕雪打濕了簍中的炭,少年特意将傘偏到一邊,以至于自己一側的頭上和肩上都落滿了雪。
“估摸着炭盆裡的炭火,也該燒得差不多了,便又取了一簍過來。”少年笑嘻嘻的與葉雪燭說,此人正是之前在車外回話的小太監興來。
興來抖了抖傘面上落的雪,正欲問一句“雪燭姑娘出來可是有何吩咐”,就見好好站在車轅上的葉雪燭,突然縱身一躍,直接從車轅上跳了下來。
這可把興來吓得不輕,趕緊湊上前,“哎呦!我的姑娘!這麼高的地方您也敢跳,萬一摔着可怎麼好!”邊說邊将手中的傘,遮過葉雪燭頭頂,“您沒傷着吧?”
葉雪燭一笑,擡手為興來拂去肩頭的落雪,“無礙,這滿地的雪,就算不小心摔着也不疼。”
“姑娘不疼,殿下卻要心疼了。”興來道,扭頭望了望身後的馬車,又轉過頭來悄聲問,“那個……方才殿下沒生氣吧?”
葉雪燭搖頭,囑咐說:“往後可要警醒些,好在方才祝公公不在跟前,否則可不隻掌兩下嘴。”
興來一臉心有餘悸,忙不疊地應了聲“是”,正欲再與葉雪燭說什麼,就聞馬車裡傳來一陣隐忍壓抑的咳嗽聲。
葉雪燭眉心一蹙,立即與興來說:“你趕緊到車裡守着殿下,我去前頭看看,就回來。”說罷,就轉身大步朝前走去。
“雪燭姑娘。”興來連忙追上,将手中的傘往前一遞,“這個您拿着。”
葉雪燭沒接,反手拉上身後的帽兜,“這樣就好,你快去陪着殿下吧。”
興來一手提着炭簍,一手撐着傘,望着葉雪燭瘦削單薄,卻背挺腰直,如松柏般挺拔的背影,歎了口氣,呐呐道:“殿下明明就隻喜歡雪燭姑娘陪着,奴婢進去也是讨嫌啊。”
然而自知讨嫌的興來,卻也隻能依着葉雪燭的話,乖乖讨嫌去。
此刻,正在前方指揮侍從們掃雪清路的祝公公,遠遠望見葉雪燭朝這邊走來,立馬迎上去。
祝公公祝嵘是慎王楚宥身邊的掌事大太監,雖已年近四十,但瞧着卻隻有三十上下。
他不僅人長得周正耐看,還是有目共睹的幹練沉穩,很可靠的一個人。
“風大雪急的,你身子不好又畏寒,跑出來做什麼,趕緊回車上暖和。”祝嵘邊說邊擡起一隻胳膊,攔住葉雪燭再往前走。
祝嵘在太監裡算個頭高的,葉雪燭在姑娘裡也不算矮,但與祝嵘一比,還是顯得有些嬌小。
祝嵘這一擡胳膊,正正好好遮住葉雪燭的視線。
葉雪燭也不急,好聲好氣的問祝嵘,“祝公公,依您看,咱們天黑前能趕到江甯城嗎?”
祝嵘擡頭望了望天色,沉吟片刻才道:“午夜前能到就不錯了。”
午夜前?
葉雪燭垂下眼,幽幽歎了聲氣,“如此,怕是不能叫殿下吃上除夕的餃子了。”
這要怪誰?這能怪誰?
在葉雪燭看來,這既不怪糟糕的天氣,也不怪他們這些已是盡心竭力的人馬,要怪就怪那狠心絕情,非要趕在寒冬臘月,臨近年關時,将兒子攆出家門,流放邊地的當今皇帝永嘉帝楚瀾。
盡管事情已經過去快一個月,但葉雪燭隻要想起楚宥被廢去太子之位那天發生的事,還是會氣得渾身發抖,疼得摧心剝肝。
那是二十多天前的臘月初三,也是蕭太後薨逝滿百天的日子。
那一天,京都城降下了今冬的第一場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