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軒颔首,問得十分平靜:“你如今可正與一人交心相處?”
“是。”
“那人,是你救命恩人?”
“是。”
“此般相處,可是自願?”
“是。”
“你要随陳隅習醫,可是迫于無奈?日後行事,又可有背天害理?”
“斷然不是,絕無害理。明家祖訓憶兒從不敢忘。”
羽軒蹙了蹙眉,帶着一絲不解與探究默然盯着她,半晌才道:“既然如此,回了姑蘇,需且與嚴慈仔細交代清楚,免得他二位不明内裡,為你百般牽腸。”
“憶兒謹遵兄長教誨。”
羽軒點着頭,又望天色,神色裡漸自複了溫軟,因囑咐道:“雪大了,快回去罷!”
憶晗屈身一禮,欲辭,卻見長兄近前與自己重新系緊披風,又替自己理着被風吹亂的鬓絲,這才放心滿意地示意離去。憶晗福了福,回身緩緩而行,腦裡卻一直浮現方才雪光中,羽軒身披錦袍,眉目清朗,細心體貼一幕,心下不由自主生起愧疚:若非我與殿下定情在先,兄長與殿下才是最般配的……
梓軒好不容易待憶晗走遠,才駭然問道:“大哥,我可是在發夢?憶兒方才說的都是真話?”
羽軒沒有答話,隻望着妹妹遠去的身影,聲音淡得不能再淡道:“收好手裡的禦用滿堂穿花如意傘。哪日若有人背信棄義負了憶兒,你我可要拿它寫供狀擊登聞鼓,替憶兒讨還公道的。”
梓軒怔了一怔,擡眼看到傘内五色線穿花針法,知是宮中禦用品,公主将它下贈,無疑是把聲名都托付過來,以證決心。如今她二人定了情,又一副難舍難離之态,強行勸散怕是不妥,今唯順其自然因勢而導了。又想當初,自己與爹爹若不設局選婿,也不至于生出這許多事來,如今賠了親妹妹又折了個未來長嫂,真真打碎門牙也得往肚子裡吞,那招親動手腳一事再不得與任何人提及了……
年初二日,敬思、啟絮與水兒陪着憶晗早早返秋水别院收拾行裝。憶晗無意中翻出天機道人留下的錦盒,取了裡頭那張批命書重看,念及“今朝前塵俱了忘,水月鏡花堪可圓?”,不覺有感而言:“師父果真天機神算,隻是千算萬算,算不及劉先生替殿下改了命數。往後殿下不受原命束縛,凡事都随心而動,而我又都随了殿下,這命書便也不作準了。”因淡然莞爾,将紙付之一炬,後又将錦盒中那些晦澀難懂的醫藥書與延年益壽藥都交付啟絮,道是公主墜崖後,身上手上都留了疤,啟絮精通醫術藥理,可從中看看有無去疤方子,盡早制了藥與她敷用。啟絮一一從之。
不日,憶晗已将竹石山水圖修完,又讓羽軒陪自己去了朝市珠寶鋪,挑了支木蘭金钗回來,與那竹石圖一并呈與公主。至此,一切事情俱已交代妥帖。
十八日清晨,太醫師陳隅告老還鄉,衆同僚出城相送,一直送至城外十裡亭方漸自散去。
公主為避人耳目,早與陳隅約至二十裡長亭會合。是時,敬思啟絮縱馬去了城門打點通關,羽軒、梓軒也親自駕車接憶晗與水兒出城,欣雲則複了男裝,秘密随燕王坐上棗色官辇,由葉子驅車緊随其後。幾撥人先後趕到長亭,見陳隅未到,離約定的時辰也尚早,便在亭中生火烹茶取暖靜候。
離别在即,欣雲自是不舍的,卻也不便當衆流露,隻捧着憶晗遞來的熱茶,徑自憑欄凝目。衆人見狀皆不敢驚擾,接了啟絮送來的茶盞後,便也三三兩兩散去别處細呷。隻有水兒最不識趣,想着要回蘇州老家,一路歡呼雀躍不已,又仗着素日裡姑爺小姐寵愛,愈發沒大沒小圍着憶晗叽叽喳喳着:“小姐小姐,兩年沒回蘇州府上,您說山兒姐姐養的狗兒是不是該下崽了?”
“小姐小姐,屋檐上那窩喜鵲又可還在?”
“小姐小姐,您說清兒姐姐那針線活計可有長進?秀兒有沒有長比我高?她們知道咱要回去,是不是樂得幾夜睡不着覺?”
……
憶晗聽着她沒完沒了地侃大山,正是啞然失笑,又見公主一直閉目不語,便想開口勸丫頭安靜些。熟料欣雲這時卻眸簾漸睜,淺笑安然問:“山兒是誰?清兒、秀兒又是誰?”
水兒眨眨眼答道:“就都是小姐的丫鬟呀,都留在蘇州老家打點活計了!小姐說她不喜聒噪,不需要太多人伺候,就留一個機靈點的在京陪着。逢年過節若有回去,才叫她們侍奉的。”
“這麼說,你是那個機靈點的?”
丫頭眸子彎若新月,一派天真道:“殿下,不是水兒誇口,比起那些姊妹們,水兒倒還機靈些的。”
欣雲似笑非笑,勾手示意她湊近,又附其耳邊說了幾句。水兒一邊聽吩咐,一邊時不時骨碌碌地轉着大眼睛,最後盯了憶晗須臾,直了起身與公主點頭稱是。
憶晗不知公主葫蘆裡賣什麼藥,也不想多問,便坐在一旁默然捧茶輕飲。
燕王在不遠處見水兒沒完沒了地糾纏自家阿姐姐夫,心中直以為丫頭不識規矩,乃讓葉子過去設法支開人。葉子從之,先往王爺官辇裡掏出一副黑白子,道是要教水兒下棋打發時間,因一把拉了她去了遠處擺盤。
眼見大家都各自離遠,欣雲才靜靜地看起憶晗來,忽見她手上換了飾物,因問:“怎麼今日不戴紫玉雲龍镯,卻戴了母後賜的瑪瑙珠?”
憶晗下意識摸了摸串珠内側的刻字,微微一笑道:“一路颠簸,镯子容易磕碰,戴着串珠省心些。”
欣雲點了點頭,又淡淡緩緩地囑咐道:“到了姑蘇,記得多寫信回來。平素裡若有錢兩短缺、缺醫少藥甚麼的,一蓋都要寫信與我說清楚,萬不可獨自擔着。”
憶晗心裡一暖,一一點頭稱是。
欣雲又道:“那陳隅少子陳安乃劉先生舊部,此番也将前往姑蘇任職,我已讓他到了那處與你多加照顧,以後若碰着甚麼難事,隻管找他,咱們來回的信也交予他即可。”
憶晗颔首應承,又忍不住擡眼深深看着眼前人,隻覺這段日子以來,她又長高些許,眉目間稚氣已脫,俊雅愈盛,不知到了真正冊封公主之時,該是怎樣的一派風姿綽約?想到這裡,心中不無感慨,因又囑咐道:“殿下也要保重身體,元氣未複的,春夏之交,秋冬接替,愈當好生保養。”
“會的。”欣雲欣慰點着頭,與她相視一陣,心中千言萬語難以一一道盡,便隻握緊她的手,嘴角翕動好幾番,終是低低補了句,“岐黃之術博大精深,非一年半載可以速成,若是、若是學不來,也莫要苛責自己,回來尋我商議一下,名份之事,總有法子可以應對的。”
憶晗輕輕回扣她的手,心中忖道:便是沒名沒份跟着您,茏軒也是心甘情願。隻茏軒又知,您是萬萬舍不得讓我沒名沒份跟着,所以我才要放手一搏啊……因朝公主點了點頭,淺笑之中又不自禁地微噙淚光。
遠處漸漸傳來車馬聲響,二人沿聲望去,隻見一輛褐色馬車已碌碌駛近長亭。駕車的是個弱冠年紀男子,身姿矯健,神采飛揚。待得離近,男子輕勒缰繩,與衆略一拱手,又回頭打簾,仔細将一老者請下車。衆人一看,正是陳隅父子,因相繼迎上。雙方都行了禮寒暄幾句,燕王便讓憶晗見過太醫師,繼引衆入亭歇坐,彼時啟絮取來熱茶,燕王又讓憶晗親自呈予陳隅、行下拜師大禮,如此便将她正式托付給對方。
那太醫師身居官場數載,曆事閱人無數,知憶晗有皇後保舉推薦,又得燕王與公主青睐,必是後頭要有些安排的,今見其人聰靈秀氣,想來資質必也不差,來日恐非池中之物,因欣然受拜,默許她成了自己唯一的關門女弟子,後來回了姑蘇授藝,見憶晗果真是悟性極高的,又心地善良吃苦耐勞,愈發十分喜愛,不僅将畢生醫術悉數傳授,更力排衆議助這小小女子開了醫館,親自題名“素心”。此系後話,這裡無為詳叙。
且說衆人正替陳隅、憶晗結為師徒道喜,欣雲也私下裡囑咐陳安,沿途對憶晗要多加照顧。陳安抱着拳恭恭敬敬回稱是。隻那“是”字才脫口,遠處的葉棠笙卻忽然“啊”的一聲大叫!
衆人俱驚,不約而同望了過去。但見葉子倏忽站了起身,抓狂似的扯着自己頭發道:“愚蠢至極!愚蠢至極!我怎蠢到要教你下棋來着?”
水兒睜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一臉無辜道:“我就說我學不來嘛,你偏要教!”
衆人回過神來,哄堂大笑,連敬思啟絮也忍俊不禁。
後頭陳安驅車載着父親先行,憶晗也在水兒的陪同下回了廂内,待撩起窗簾,見欣雲仍舊立在跟前守候着,眸中隐隐淚光閃爍,不覺也跟着紅了眼眶,隻又趕緊勸道:“送君千裡終須一别,此處風大,殿下快些回辇,免得受寒!”
欣雲抿唇勉強一笑,與她點了點頭。
另一邊,羽軒兄弟也與燕王告辭,後雙雙上了馬車,揚鞭啟程。車輪碌碌行駛,欣雲跟了幾步,又為敬思啟絮關切攔下,因駐了足,忍淚揮手,目送憶晗離開。
車子駛了好一陣,水兒見憶晗一直凝眉不語,離愁深重,因挑了話題神秘兮兮道:“小姐,您想不想知道方才殿下與我說甚麼悄悄話?”
憶晗歎息一聲,搖着頭道:“即是悄悄話,便不要再予别個說了。”
丫頭撅着嘴道:“小姐哪裡算是‘别個’?殿下是把您放心窩窩裡了,時時刻刻囑咐水兒要照顧好小姐。您倒是心大,半點不把她當回事!”說着見主子不置可否,便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直付其耳邊道,“小姐,我都告訴您好啦!殿下要水兒——以後隻許叫她‘姑爺’,不許喚她‘殿下’;若有旁人敢觊觎小姐,就得用我這顆機靈腦袋想法子,叫那些個不識相的通通吃不了兜着走!”
憶晗啞聲一笑,又撩起窗簾回頭望去,隻見欣雲依然立在原地,消瘦的身影在凜凜風中愈來愈小,愈來愈模糊………
直至不可見了,她方放了簾子回身正坐,一邊撫着綠瑪瑙珠内刻着的“禮”與“規”二字,一邊仔細回憶皇後贈珠時的神情,心中忖道:娘娘當日應是看出端倪,卻還贈我瑪瑙珠,如此算是默許我與殿下的事嗎?這珠上刻了字,是要警醒我,便是日後長久跟了殿下,也要守禮戒規知分寸嗎?
她自思一番無果,便幹脆打簾望了窗外,忽見得風吹雲散,碧空如洗,一派天象大晴,不覺舒眉而笑,又憶方才水兒提起欣雲說過的悄悄話,愈發得心情舒暢,婉如清揚,因喃喃自語道:“不論往後如何,也不管旁人怎地去想,殿下,待我學成歸來,咱們再不分開可好?”
正文完,敬請期待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