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祖寄靈于此?”
“是。”
欣雲頗感意外,又點着頭道:“既是如此,你隻管去忙,我在這兒等葉子出來便可。”說着又似乎記起甚麼,回頭看了羽軒一下,愕然問道,“隻你怎兩手空空,也不備些香燭紙财?”
羽軒稍頓腳步,繼又推起輪椅,淺淺笑道:“祖母是蘇州名醫,生前救過不少人,常言人死後不過黃土一抷,哪有甚麼陰靈神怪?老人家臨終特地囑咐,吾等小輩隻管珍惜眼前,過好當下,莫給她燒那些個浪費錢才的,若是想她了,便折一梅去她墳前拜拜即可。”
欣雲聽得微微軒眉:“尊祖這想法倒是不同于衆。”
羽軒颔首一笑:“祖母率真随性,确實不類尋常女子。”他說着,已行至梅林深徑,因松開輪椅把手,先與欣雲欠身一禮,繼随手折下一梅,轉身徑自拐入梅林末處。
欣雲順他身影望去,但見不遠處有座清冢,豎了小小石碑,上無碑文,隻簡簡刻了五個字——明素心之墓。羽軒行至陵前,輕輕将梅枝放置碑邊,又行了三拜三叩禮,而後起身回頭,見公主怔怔盯着墓碑,已知其心存疑問,因近前邊推着輪椅緩緩離開,邊問道:“殿下可是疑惑臣祖母姓氏?”
欣雲啞聲一笑,這人太過聰明,都不用她開口,便清楚她心思,因也直問道:“你等都侍了外祖?”
“是,祖父是贅婿。”
“原來如此。隻入贅成婚,夫妻間不也要易換姓氏?緣何尊祖依然姓‘明’?”
羽軒微微苦笑,繼又望向滿林梅花,雲淡風輕叙道:“祖父有了外室,與人私奔。祖母便将姓氏換了回來,獨自撫養臣父成人。”
欣雲怔了一怔,略帶尴尬道:“本宮多言了。”
羽軒搖了搖頭,莞爾問道:“殿下可知這庵東梅林緣何也叫素心梅林?”
欣雲想起他祖母的名字,便問:“是與尊祖有關?”
“是。祖母喜梅,但凡與梅沾邊的,她都愛屋及烏。”
“看來尊祖是惜花之人。”
“臣原也這般以為,直至收拾老人家遺物,見了她與閨密信箋,方知并非如此。”
“哦?”
“祖母少時學醫遇了一同門,那人姓‘梅’,巧的是,也叫‘素心’。二人因着年紀相仿,志趣相投,成日形影不離,直至各自出師、成婚,天涯相隔,仍不乏書信往來,姊妹之間,情意深重。後頭那梅前輩去世,據聞入葬此處,隻當時兵荒馬亂,未有樹碑,已尋不得具體仙冢。故祖母雖不信鬼神,臨終也囑咐不需替她留神牌位,卻指定必要入葬此處,墓旁也必要有梅相伴,一如知己相随。家父便随她心願,開栽此一梅林。世人憐臣祖母行善積德一生,卻隻落得夫離子獨下場,殊不知祖母醉心醫術,行事随心,在生子媳孝順,往生知己相陪。這世上還有誰比她老人家更潇灑自在的?所以殿下不必介懷方才那一問,祖母她從未因祖父那事感傷分毫。”
欣雲聽完有些動容,感慨言道:“不想世上,竟有這般奇女子……”
羽軒檀口微啟,微微一笑:“這世上從不乏心明眼亮奇女子,乏的是通情明理、惜才識玉之人罷。”
欣雲側看了他一眼,未有續話。二人又走了一陣,忽見前方有一樹,上頭綁滿紅布條,因着一夜風雪,布條多已飛得七零八落,殘挂在樹上的,都結了冰,白裡裹紅,形态各異。欣雲看得不解,因問何故。羽軒解釋道:“那是清月庵原有的祈願樹,傳聞在紅布條上寫下一人姓名,挂上枝頭,便可替那人消災解難。”
欣雲心念一動,手頭竟不由自主按止轉動的輪椅。羽軒一怔,随即會心一問:“殿下可要與人祈福?”
欣雲猶豫一陣,點了點頭。羽軒指着旁頭一木寮房,道裡頭常備有紅布紙筆,因推着輪椅進去,行至竹案前,不疾不徐拉了抽屜,取出庵堂為祈願香客準備的文房四寶,又采雪研墨,将筆呈予欣雲。欣雲接了筆,卻遲遲未動,羽軒何等聰明之人,豈有不明公主有心事不願人知?因識趣辭了出來,道是要去前頭看看嬷嬷尋來沒有。欣雲見他走遠,也是松了一口氣,随後屏氣凝神,提筆蘸墨,在那紅布條上認認真真寫下一人名姓。
她原以為時過境遷,往事當如雲消霧散,那人亦不過舊夢裡的一粒微塵,縱是偶有數念,也可心平氣和待之,隻此刻盯着紅布條上三個瘦金體字,竟覺有些觸目驚心,手頭不由自主顫了一顫,一滴青墨落在按紙的另一手背上,潤開一道刺目黑灘。她怔了一怔,掏了懷裡金絲手絹略一擦拭,待得筆墨風幹,方推着輪椅行至那棵祈願樹下,尋了一個自己夠得着的矮枝,仔仔細細将紅布綁了上去。又待虛氣平心,乃伸手撫了撫樹幹,深深默念道:“你若有靈,且佑她此生多喜樂,長安甯,所求皆如願,所行皆随心。佑她早日得良人,相伴共餘生……”念及此,底心卻不自覺一陣抽痛。
明明那人已口口聲聲“萍根于水,樹根于土”,明明那人要的隻是一紙和離,一别兩寬,自己何苦這般愚迷不悟,放不下心?如此不禁暗自苦笑:“滿樹紅條,書盡人心。夫有婦憐,婦有夫憐,老有子憐,子有親憐,便是那梅素心,也有明素心憐。不知本宮……又有誰憐?”她正說着,心緒一動,寒疾又發,因止不住輕咳了幾聲。
正是愁苦萦懷、無處排解之際,一陣刺骨寒風也迎面襲來,直将她手裡金絲手絹狠狠卷了開去。未等她反應回神,一陣熟悉的緩緩腳步聲已由身後不遠處傳來,緊接着,一把熟悉而久違的聲音,也輕輕淡淡地響起——
“殿下,是您麼?”
“是您……掉了手絹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