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羽上元似笑非笑盯着羅漢相,又将目光靜靜凝向憶晗,淡問道:“此圖是尊伉俪所繪?”
憶晗啟絮微一颔首,并無回話,燕王卻指圖笑問:“金使者以為如何?”
千羽上元饒有意味彎了嘴角,贊道:“傳神阿堵,畫技了得。”稍頓又道,“隻構圖尚缺了點火候,這底下空處若能以‘羅漢’為題填詩一首,呼應前後,才是好極!”說完目光凝向憶晗二人。
見他果真使題刁難,啟絮的手不自覺捏着掌心,憶晗眼尾餘光瞥得,知其緊張,遂略一思忖,徑朝天子行禮叩拜,請要筆墨。皇帝允之,乃使禦前總管、司禮大太監雲長青、傅卓秀搬出筆墨書案。憶晗隻略一思忖,便大大方方執筆蘸墨,就畫題詩。
待其歇筆,啟絮也舉圖一展,朗朗念開:“悟道凡間萬刼塵,三毒七情無一存。清心俯看三千界,兀兀因成迦葉尊。”為不讓皇帝聽出端倪,她硬是憑着精深内力暗運技巧,将嗓音轉得與欣雲的一模一樣。皇帝聽完果然不疑有他,隻龍顔綻笑,目露稱許,席上衆人亦是交首贊言。
千羽上元不曾想到憶晗如此文思敏捷、下筆成章,怔了一怔,繼才勉強撐起淺笑,朝天子欠身言道:“天朝果真人才濟濟,巾帼不讓須眉,臣下甚為折服。隻臣下尚有一題……”
他話未說完,立于聖座正前方的燕王故作天真以為使者所言是說給自己聽,興高采烈搶着說道:“金使者客氣了!使者前日連出數十題鬥文助興,中涉琴棋書畫天文地理,妙趣橫生,直叫小王大開眼界!”
他說着,見那千羽上元還要開口,又立時故意皺着眉頭,自言自語道:“隻既有鬥文,沒有比武豈不憾哉?”因轉身朝皇帝拱手禀道,“陛下,如今酒過三巡,歌舞亦歇,寡坐無趣,臣見金使者席中有兩随團武士,聞是高麗國數一數二的劍術高手,正好咱這銀裝少年言欣雲也在,陛下曾贊欣雲乃文武奇才,今高手彙聚,機遇難得,何不讓他們切磋一番,比武助興?”
此話一出,千羽一族暗裡驚喜,席上衆人亦頗有些興奮。啟絮卻是大感詫異:不是要保駕周全麼?怎得讓對方項莊舞劍有機可乘呢?
猶疑間,皇帝卻穩坐端然,微微笑問千羽上元:“金使者,你怎麼說?”
千羽上元眸光微閃,拱手謙言:“謹遵聖意。”
皇帝颔首應允,隻又道:“賓客在席,舞刀弄劍恐有不慎,殿中也不得攜劍,你雙方且赤手空拳比試,點到即可。”
場上人皆俯首稱是。千羽上元轉身回到席間,與衆族人對視一眼,終是挑了千羽的飛上場,并附其耳邊叮咛了幾句。
與此同時,另一邊上,燕王也暗裡囑咐啟絮:“出手切勿留情。”
啟絮卻有所遲疑,低聲說道:“殿下,皇上知公主輕功不錯,武功卻是平平,奴婢若放手與人比武,易容一事勢必露餡……”
“我已告知父皇,為以防萬一,由你易容成阿姐入殿。你隻管放手施展便是。”燕王壓聲說着一笑,乃引憶晗随他回席。憶晗望了啟絮一眼,見她神色漸複清明,不似方才文考那般暗裡緊張,便是松心退下。
千羽的飛此時不疾不徐上了場中,先朝皇帝行禮,又淺淺一笑與啟絮相互欠身,待得司禮太監傅卓秀一聲“比武開始”令下,便凝神定氣,雙拳輕打而出,軟綿之中夾着一股陰狠力道,徑朝啟絮迎面襲去。
啟絮秀目微凝,雙手後環,腳步未移,隻略一側身避其鋒芒。千羽的飛嘴角揚了一抹冷笑,柳腰輕折,運集内力迅速反掌劈來,掌風瞬息變得冷冽強硬,攻擊對手的同時,亦大有摧折旁頭酒席之意。啟絮卻仍是原地未動,隻運功于左手,旋腕而擋,不消多少勁道便将對方掌力化得一幹二淨。千羽的飛這下知她身手不凡,那擾亂酒席的主意是打不成了,便猛然連發數十掌,專心對敵。啟絮卻如神人一般,腳跟未動,手上迅速有條見招拆招,不讓她有半點掌風溢出傷人。
眼見接連打出六十幾手,仍未叫對方腳下移動半步,千羽的飛真是愈戰愈心驚,尋常挂在嘴角眉梢的陰冷笑意,此刻也被磨得蕩然無存,隻不停轉動心念,設法借勢靠近聖駕。
千羽上元旁頭觀望一陣,眉關愈發緊鎖,心中忖道:此人小小年紀,内力竟如此精深,莫說是的飛,便是我親自出手,要勝之也恐不易。眼下發難,必未能将皇帝一舉緻命,是該按耐不發全身而退,還是伺機而動孤注一鄭?他心間躊躇,拎杯的手便不自覺緊了又緊。
憶晗在另一邊上觀鬥,亦是目露驚詫,心道:啟絮平時練劍從不動内力,不想一動起來,竟是這般厲害。看來殿下所言不差,啟絮果真深藏不露,武功堪可比肩千羽上元。隻念及欣雲,她底心又是一陣陣抽痛……
思索間,場上的千羽的飛卻陡然飛縱而上,又一拳仿佛墜幕星隕,裹挾萬鈞不當之力直砸向啟絮。旁觀者皆是駭然,憶晗亦替啟絮捏了一把冷汗。啟絮卻淡定旋身,項頸微仰,左掌朝天直直迎上,不消三層勁道,便震得那千羽的飛淩空倒翻。
電光石火之間,千羽的飛嬌斥一聲,虛空中左右腳互蹬,如玄鶴一般借勢翻騰而起,看似襲向啟絮,實則大有直沖聖駕之勢。皇帝旁頭的随駕護衛個個暗裡提防,啟絮卻面無表情,在原地石刻不動,左袖無風而拂,一道剛猛内力霍然而出,頃刻即将對方震得飛出數十丈遠又狠狠摔落地上,再也爬不起來了。
如此瞬息之變,叫殿上衆人無一反應得過。千羽的飛此時内裡已遭了重創,卻緊抿嘴唇不讓鮮血外流。同門見狀,紛紛上前将她攙扶起身。
啟絮這才與她微一拱手,聲氣平和道了句:“承讓。”
千羽的飛面色如土,在幾位同門攙扶下,勉強回了桌席,期間看了一眼千羽上元,暗裡使着眼色搖了搖頭。千羽上元知她今再動不得武,自己失了這左膀右臂,那刺帝一事愈是渺茫,因有偃旗息鼓,傾柯衛足之意。
高下已分,啟絮此時回身朝天子躬身行禮,又規規矩矩退回一旁。衆人見她武功高強,彬彬有禮、進退知度,不禁鼓掌稱好。皇帝亦露欣賞之意,又目光斜睨向千羽上元,卻朗聲吩咐旁頭雲長青、傅卓秀二人,道:“拳腳無眼,那位勇士受了傷,且扶其往暖閣歇息,另召禦醫陳隅進宮問診。”
雲、傅二人皆颔首稱是,又趕緊去了高麗席請人,絲毫不予對方婉拒之機。千羽上元看着太監們扶着的飛離去,底心頓時一片灰蒙,卻不得不假張笑意,朝天子謝了恩,又深深說道:“大明揆文奮武,賢才濟濟,此皆陛下至聖至明,厚德通神。我高麗心悅誠服,虔誠緻意,願聖明長壽安康,吉祥如意,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言畢,乃行了叩首禮。
衆人見這目空一切的金使者現已俯首帖耳,心中無不爽快的,因也随之三呼萬歲。
皇帝朗笑讓衆位平身,繼又下谕歌舞再起,君臣接連暢飲,直至亥子交接方盡宴席。
彼時,皇帝由傅卓秀親領随駕護衛護送乘辇回宮,衆臣衆使在內官的引示下離去,憶晗啟絮也不知幾時離了席。燕王更是喝得醉醺醺的,由小太監們伺候宮裡歇夜。餘下高麗使團,則由禦前總管雲長青攜八名手提羊角燈照明的小太監,領去暖閣看望受傷的千羽的飛。
然行至暖閣前方,宮牆之外略有窸窸窣窣,千羽上元深知該來的終究避不了,因立時駐足,眸如堅冰,身泛殺氣。雲長青回身見狀,笑問道:“金使者,怎地不走了?”
千羽綻此時也察覺異樣,臉色肅冷問道:“雲總管這是要帶我等去哪?”
雲長青一聲冷笑,也不裝了,隻輕輕擊掌,見那前後八名溫順小太監立時舉步威武護在身前,與此同時,另有數十鐵甲兵衛抱着連珠匣弩繞着宮牆一擁而上,瞬息将那千羽族人包圍得嚴嚴實實,方才語聲悠長笑答道:“去哪啊?自是去你等該去的地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