梓軒看這嬷嬷親善知禮，氣度不俗，不禁好奇： “娘，您适才說這位嬷嬷還曾照顧過憶兒，怎之前從未聽您提起過？”

鄭氏勉強一笑： “都是些陳年舊事了……”說着環顧嬷嬷與姑爺，面露愧疚道，“彩姐、欣雲，方才我實在是……”

話說未完，欣雲已盈盈笑道： “真沒想到您與我義母竟是舊識。久别重逢，欣雲真替二位高興！”

鄭氏明白姑爺有心護她顔面，因牽了她手，覆着掌心，感激一笑。

憶晗從旁見得此幕，不禁含情凝睇，有一瞬間仿佛回到兒時千尋寺寮房中，伏桌看着母親手把手教小晗念書寫字。隻此情此景來得突然，以至明明故人正當前，卻又光景影影綽綽，仿佛殘燭餘火，經不起半縷風吹。

思索間，突有下人急急來禀，梓軒問何事。答曰：有聖旨到！

時甯早得風聲，心頭悅然：看來我明府今日是要雙喜臨門！因令管家明杉擺上香案，又領家眷啟中門跪迎。待得司禮太監宣完旨意，明府上下無不歡欣。

原上次聚賢會，時甯舉薦八人，欣雲亦在名列。今聖旨下，皇帝破格提拔其為翰林編修，主負修書。

故人重逢，姑爺入仕，于明府而言，自是幸事喜哉。隻于欣雲來說，恰是反兆，意味假病假婚之餘，又生入仕枝節，怎不叫她心驚膽跳、惶惶難安？

夜裡，她獨立窗前捋着思緒，好久過去，卻是幽幽沉吟，默然無語。

憶晗此時正好入裡，聞這一聲歎息，因柔聲啟問：“兄長似有心事。”又見欣雲不答，徑自度之，“可是憂心翰林院修書一事？”

欣雲自打得知自己是她日思夜念的小晗哥，便有意無意疏離幾分，因先頭并不理會，後頭回看一眼，見了那副清麗楚楚面容，忽地就起心軟，才淡淡搖了搖頭。

憶晗眸簾低垂，輕輕說道： “那我明白了，您是突然得知過往，心緒煩亂。”

欣雲側目見她面露愧色，憐意油然而生，正欲否認，又見她倏地下跪，因是一驚：“這是作甚？快快起來！”

憶晗不依，隻道：“昔年累您受傷失憶，一直抱罪懷瑕，誠請受我三拜。”說完正正三叩首，續道，“今蒙上蒼垂憐，得與兄長重逢，必要竭盡全力尋醫診治，早日複您康健。”

欣雲蹙眉搖了搖頭，取扇引她起身道： “你的好意在下心領。隻這十幾年來，我都是言欣雲，便是恢複記憶，亦非當年小晗。明小姐，你可明白？”

憶晗張口欲言，卻又啞口無言，眸中黯然一陣，才又複了晴明，因鄭重颔首道： “自是明白！然救命之恩，豈可忘懷？我不敢奢兄長原諒，隻望日後竭盡所能、彌補當年過錯。”

“世事無常，福禍難料，何苦要将意外歸咎自身？且我從未對你起過埋怨之心，又何來原諒一說？”

“我……”

“往事已了，我今安好，你也當放下過去，寬待餘生了。”

短短一句話，直叫憶晗熱淚盈眶。隻她甚少人前顯露情緒，因自起了羞愧之意，忙别過身取了手絹輕輕一拭，又回頭感激颔首，哽咽應承。

欣雲見她釋然，也是寬心，然久站生累，便轉身欲案前落坐，袖口卻意外撂了案上卷軸。

夜裡靜谧，卷軸落到青磚地面上，啪地一聲，尤為脆響。二人均是一怔，又不約而同下蹲拾之。彼此之手不經意間相觸，頓如流電過之酥酥麻麻，因擡眼相看，氣息交織，當下竟都面紅耳赤起來。

欣雲匆忙拾起卷軸，又打開賞閱以掩慌亂，隻目光一落紙上，才知手中之畫竟是自己先前所繪的白衣童子圖。仔細一看，畫中童子項上多了對玉鴛鴦，左耳上也添了一雙小耳孔。因訝然一問： “你……修了此畫？”

憶晗緊了緊方才相觸手指，起身稱是，又道： “您所繪的與原圖幾乎一樣，隻是少了小耳洞與玉鴛鴦。”

欣雲回憶先前與水兒作畫，有感而言：“重繪此圖，着實費了我一番精力。隻未曾想，到頭來，自己畫的竟是自己。”

憶晗亦望她手中圖，溫婉言道：“初時與您相見，便覺您眼熟，曾以為您不過與小晗哥神似，卻不曾想，原來您真的是小晗哥。”

欣雲想起洞房之夜掀下喜帕時憶晗那驚訝眼神，又見她如今隐約含喜神色，心間不禁一凜，正欲開口坦明女身，隻屋外忽然雲闆聲響，她擡眼張望，見得月色深沉，又起夜風，因改口言道：“夜深了，今日甚累，且早點歇息罷。”說着徑向床邊行去，取了衾枕又轉榻上鋪設。

憶晗見狀，忙道：“我替您鋪。”說着已伸手欲取被褥。

欣雲想到先前氣息相侵一幕，心中一虛，忙避開她手，又神色寡淡道：“不用，自己來就好。”說罷，便複了手裡活計。

憶晗不知公子緣何忽作冷然，詫異中夾雜幾分失落，隻仍原地侍立，待其入塌歇下，方熄了燈放簾入帳。

臨睡時，她輕輕撩簾，見得月光中屋落照，灑在欣雲身上，愈襯得其莊容娴靜，秀逸絕俗。又借着月光細細打量，隻覺眼前人眉如翠黛，面若桃花，美是美到極點，卻總有一股清冷難近之感，不若幼時熱情純粹，因自心裡忖了一句：若他能恢複記憶，該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