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春堂的玟小六醫師，月前在河邊撿到了失去意識、看起來傷勢嚴重的陌生男子，帶了回來醫治。而醒過來的塗山璟，并不想得到救治……

“我不關心你是誰，來自哪。”

他面前的年輕醫師端着一碗湯藥，面色冷淡地說：“想必你也猜到，有人托我救你。”

塗山璟神情明顯波動，張口欲言，卻終是什麼也沒有說出來。他的臉色再次黯淡下來，愈發蒼白。

“她說，她會等着你，回去找她。如果你想的話。”玟小六不動聲色地瞥了一眼，将湯藥放在男子手邊，“我言盡于此，喝不喝，要不要活下來，看你。”……

……

塗山璟望了望窗外的天色，斜陽餘晖，暮色将至，知道那個人要回來了…… 那個長衫青年，據說是玟醫師的遠房親戚。

青年着黃衫，同眉清目秀、身量纖細的玟醫師走在一起，确有幾分長相相似。然他的身量更高，修長清隽，眉眼比年輕醫師淡些，像一幅經年之後微微褪色的山水畫，仿佛何時不經意間就會被一場蒙蒙雨霧溶了去…… 此時，這人同玟醫師前後落半步回到了小院。

年輕醫師跑去竈台邊問今天負責做飯的麻子，晚上吃什麼，一同回來的那青年神色自然地順手接過對方肩上背的藥箱……

他在将藥箱放回玟小六房裡的途中，與另一間屋内的傷患隔窗對上視線，遂颔首示意，微微一笑權當打了招呼。

塗山璟下意識回禮的時候，突兀地想起，他們之前其實說過話。或者說吳叢單方面和他說過話。

吳叢，青年的名字。這人隻身站在回春堂的庭院中時，救了他的那位玟醫師看起來十分高興，沖過去繞着人打轉。串子停下給人塗抹上藥的手，眺望窗外一臉見怪不怪，可臉上也是開心的，嘴上不知是在解釋還是自言自語，說這人應該是六哥的親戚，隔段時間都會有人來看六哥，這回這個又是生面孔。俄頃，又提了一句，“說起來，許久沒看見聞姐了……”

串子的措辭有些古怪，不知他自己注意到沒有。塗山璟暗忖。可他卻也沒多少神思顧及别人，待在回春堂已有月餘，方才轉醒幾日的傷患目前有些消極……

原以為望舒終是厭了他…… 他這一生朱羅玉帶，富埒陶白，縱使千金也曾随手豪擲，談不上千呼萬應卻也好友紅粉不缺；有着顯赫家世，寫意風流，也曾少年心性為着虛名，如炫耀羽毛一般展示過幾分才華。他自持待人溫和，從不恃才傲物，克己端方，多年來也算有着些許好名聲…… 結果呢？遭兄長伏擊，被家族舍棄，惹愛侶生厭，他的人生竟一事無成，失敗至此。笑他自诩聰慧才智，最親近的兩個人竟無一個看清…… 塗山璟當真可笑，真真自傲。

可醒來後，玟醫師卻說是那人托他救了自己。真是令他糊塗了，她究竟為何？那人如此矛盾，言行不一，分裂得像兩個人。她怎能如此複雜得叫人困惑，毫無頭緒…… 結識百年，相處十餘年，自以為彼此是知己，卻是巨大的謎團……

如今，這個「謎團」要自己活下來，活着去找她。

…憑什麼？

究竟憑什麼？

她将自己丢下了。塗山璟本已做好就當自己虧欠了二人，從此在兄長的後院地牢度過餘生，即使受盡搓磨，至少還有那個人會陪着他…… 可那人說他變了，變得毫無鬥志，失去血性，不再是她傾慕的青丘塗山璟了。

他如何能不變？多荒謬！多傲慢！多輕巧！

他想要恨望舒，自醒來後他就一直如此想，想要去憎恨。終于，那人想要從他這裡得到的…… 她托人帶的話，塗山璟聽懂了，她會等，等着他去殺，去将恨終結。

醒來的第一天，他是如此想的。他都想好了，待他傷勢全好，就會回去，他會找到望舒，她一定會在蟾宮畫舫等他，他會親手……

醒來的第二天，他也是想的。他會回到青丘，回到塗山家，向所有人揭露他的兄長與…愛侶，都做了什麼，他們背叛了他，傷害了他，狠心折磨他……

第三天他突然意識到，他對兄長有愧。母親先傷害了兄長，塗山家虧欠了兄長，而他一無所知的在這之中受盡偏袒……

第四天他在問自己，如果兄長的行為有自己追本溯源的理由，那她呢？她為什麼？他是該相信自己的感覺，還是相信眼睛、耳朵？可眼睛看見的每每溫情，耳朵聽見的那些擔憂，又作何解？

第五天，他開始拒絕喝那些能治愈傷痛的湯藥。他被毒啞的嗓子仍未恢複，他不知道該向何人訴說，尋一個解答。執拗得在心中想一個得不到答案的謎團……

第八天的晚上，他見到了吳叢。這位幾個時辰前來到回春堂的，自稱玟醫師遠親的青年，隔着旁人離開時忘記合上的窗，與屋内的傷患四目相對。

“你也覺得今晚的月色很美，對不對？”

冷月清晖照映下，空落的院中石桌旁，有個茕茕獨立的身影。那人側身與他相望，開口就是一句十分沒有章法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