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人的形态逐漸在卓琰身上顯現,裂紋的水面平靜下來,但少年的腦海中卻天地更換。
你願意成為一個真正的狐人嗎?
眼前一片混沌,他在風聲中漸漸遠行。天地間隻剩下自己一人,藍碧玺高懸,為他照亮前路;平原上草木幽微,淺淺沒過腳踝。
不知名的聲音揮手,風聲暫停,天地間的一切都為他傾倒,向他伸出手,一遍遍的問:你願意成為真正的狐人嗎?你願意嗎?
——當然不!
他不假思索的回答。
于是風聲驟起,險些将他掀翻。
他在草原上順着風向奔跑起來。身後的一切都在在緊追不舍的問:為什麼不願意?為什麼不成為一個真正的狐人?
“沒有為什麼!我就是人類,我永遠都是!”
卓琰不由自主的說出了内心無數次告誡自己的想法:“我不會忘也不能忘我是什麼人……我就是人類!”
狂風追上了他,仿佛一隻大手扼住喉嚨,咄咄逼問:那你這些年為什麼要占據狐族少主的位置!你就是一個假貨,冒牌貨!
鸠占鵲巢,傷天害理!
“我、我是……”卓琰喘不過氣,從上颚擠出來幾個音節:“為了、活下去……”
為了自己活下去,為了孤兒院的那些“人質”能活下去,為了這些年追随他的官員士兵能活下去。
生命從來都是一條單行道,走上去就不能回頭。
他想說,但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那個聲音似乎不想聽見他的狡辯,手攥得更緊了。
浴缸外的紅寶石控制小型管家到浴室去看情況,看見已經冒出尾巴尖的人雙手扒着脖子,像是喘不過來氣,身體漸漸下滑,口鼻離水面越來越近,又不敢随意打擾,急得原地轉圈。
卓琰感覺那雙手松開一些,大腦壓力忽的減小。他翻了個身瘋狂咳嗽起來。那個聲音不等他咳完,又問他:“那你對得起狐人族嗎?”
“我、咳咳,我對不起,”卓琰想擡頭卻擡不起來,後腦勺似是頂到了一塊堅硬無比的屏障:“我永遠都對不起,但是我盡到職責了。”
他喃喃道:“……我盡力了。”
聲音消失了,似乎不知道怎麼評價。
事實上沒人能評價他的錯誤。他是狐人族公認的上千年來最好的少主,《寰宇新報》說他有希望帶領狐人族走向下一個時代;聯盟負責人之一誇贊說他是獸神轉世都不為過;鹿人族用大航海時代之前的一句“文治武功”樣樣精通來形容……
他盡全力來填補狐人族少主這個位置的空缺,填補的非常成功。對于狐人來說,少主是他們能拿得出手的驕傲、看得見的美好未來。
這是他唯一能彌補狐人的方式——盡管他知道,他做的越好,未來有一天真相大白,狐人族就越像一個笑話。
“我沒有選擇,”卓琰捂着脖子說:“現在你有了,你可以讓這個錯誤晚一點被發現,因為我真的很好用。”
他終于擡頭,嘶聲問:“你知道的,不是嗎?”
大風卷來,他蹲在那裡,展開了一場漫長的拉鋸戰。
無邊的疼痛從四肢迸發,大腦像是有一隻手用力壓住血管,酸痛感從耳朵向着周邊蔓延。他一聲慘叫,從幻境中驚醒。
牆上的鐘表提示已經過去了四個小時,耳尾開始成型。頭皮和尾椎處皮膚都被内部拱裂開來。
卓琰知道這是正常的,一般來說半年到一年的生長流程被壓縮在一天之内,肯定會出現這般情況。
但是接下來他就沒空思索這些了。幻境不再出現,他在清醒的疼痛中煎熬。
時、分、秒一步步變動。他把腦袋浸入浴缸,誰也不知道有沒有淚水混入,隻有兩隻一遍遍攀住邊緣又滑落的顫動的手顯示着主人正在經曆的折磨。
六個小時、十個小時、十四個小時……
尾椎處一片血肉模糊。三條光秃秃的肉尾巴和被撕裂的皮肉在缸底磨了數個時辰,早已慘不忍睹。但是卓琰完全顧不上,他絕望又希望的看着時鐘,等待最終結果的到來。
幻境似乎是來過又走了,失重感襲來,他感覺自己在草原上落了地。他明白那是聲音的妥協。
二十四個小時到了。耳尾完全長出。
他得以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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