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筒裡傳來一道冷厲沉穩的女聲,“陸凜是嗎?我是傅堯的媽媽。”
已經過了乍暖還寒的時候,道路兩邊的梧桐生出新的綠葉,風裹着花香吹過來,暖意融融,陸凜卻倏地頓住腳步,打了個寒顫。
兩人約了周四晚上見一面聊聊。
挂掉電話,陸凜原地站了許久。
他不知道傅堯母親是怎麼知道的,但絕對不是傅堯主動出櫃,如果他真的出櫃了,一定會提前告知自己,順帶叮咛囑咐他堅定一點。
那他要不要告訴傅堯這件事?
雖然說傅堯早晚會知道,但是如果告訴了傅堯,他一定會跟着自己過去跟他媽媽聊,或者直接不讓自己去。
思索片刻,陸凜決定先過去看看什麼情況,後面的再說。
……
周四晚上,陸凜以借口搪塞傅堯,沒有和他一起上晚自習,出去赴傅母的約。
地點在學校附近的一家茶館。
陸凜到包廂的時候,裡面已經有人了。
女人看起來大概三十多歲,一身白色西裝,長發微卷,妝容精緻,眉眼間有一股商海沉浮多年的淩厲與老辣,看過來的目光能把人一眼穿透般,令人心驚。
陸凜有點驚訝,因為面前這位女士并不像傅堯口中“各玩各的”“不負責”的母親,相反她看起來更像那種管的很嚴的家長。
“阿姨好。”
“坐,不用拘謹,我有些事想和你聊聊。”傅母看着他,“傅堯跟你提過家人家庭之類的嗎?”
“基本沒有,”陸凜摸不清她什麼意思,謹慎回道,“現在說這些還太早。”
傅母又問:“你覺得傅堯是一個怎樣的人?”
陸凜實話實說:“聰明、自律、偶爾有點小性子,挺……可愛的。”
“那看來你并不了解他,”傅母笑了下,“他表現出來的都是想讓你看到的一面。”
陸凜沉默了下,這是要自黑,打破傅堯在他心中的形象,讓他放棄?
“我兒子我知道,從小被我們慣壞了,”傅母語氣不疾不徐,“他在我面前成天撒嬌賣乖,和我說起别人永遠嬌縱任性不屑一顧、誰都不放在眼裡。所以我也挺好奇,他為什麼喜歡你,你好奇嗎?”
陸凜沒說話。
“成績好、長得不錯的人,你們大學不是沒有,為什麼偏偏是你,還是說就因為你們高中認識,那傅堯常年生活在燕市,為什麼突然跑去你們那兒上學?他是不是從來沒跟你說過?”
陸凜莫名心下一沉。
傅母擡眼看他,輕輕笑了,“看來你們之間的信任并不堅固。”
被人看透的滋味并不好受,陸凜掐了掐指尖,穩定情緒。他早就知道這場談話并不簡單,卻也沒想到會這麼難,“情侶之間的确要保留自由,有一定的隐私權。無關信任,我會問他。”
傅母依舊淡定,“我也沒騙你,他的确是我們一家人當寶貝寵着長大的,最好的資源,最舒适的環境,隻要他開口,隻要辦得到,我們都會滿足他。”
“他上初三的時候,他爺爺生病,覺得燕市太鬧回老家靜養了,他非要跟着回去。我們當然不同意,老家的條件怎麼能跟燕市比,我們也長期不在他身邊,但他就開始鬧,說他本來就聰敏優秀,又不是條件好才優秀的,他口口聲聲說被我們氣到了,非要證明自己。他爺爺也慣着他,所以,他才會轉到你們學校,認識你。到了高三關鍵時期,老爺子頂不住我們的壓力回了燕市,堯堯不得不一起回來。”
“至于大學,我們一開始就給他申請了國外的頂尖大學,我的母校,我以前的教授寫的推薦信。當然,沒有這些,他憑借自己的能力也能上,但是……”傅母深深吸了一口氣,自從那天見到兩人在一起她就着手讓人重新調查去年暑假的案子,調查清楚、知道的确是傅堯故意的之後,她已經失态地摔了杯子,現在再提起來,還是有點控制不住怒火,“但是他為了留在國内,背着我們暗中參與操縱股市,被限制出境了。”
陸凜臉色煞白,他沒想到傅堯的限制出境是自己作的……
傅母:“當然,後來查出來是虛驚一場,他隻是故意出現在别人的圈套上,被當成了替罪羊。要不他會直接被現在的學校拒之門外,根本沒有學上。”
陸凜擰起眉,腦子有些亂,他忽然響起當初新生演開學典禮,傅堯講台上那句雲淡風輕的“很高興,在燕大遇見你”。
是因為他才留在國内的?
為什麼?為什麼要如此冒險?
傅母呷了口茶,繼續道:“我們開始意識到事情不對勁,他為什麼非要冒險留在國内。他一開始給的理由是,他不想上我的母校,不想什麼都聽我們的安排,他要獨立,要自由,要自己決定自己未來要走的路,他要給自己賺一點經濟基礎,隻是學藝不精,玩股市被人騙了。他還要聽他競賽導師的話把他的聰明才智用到科研上去,不想學經濟、學管理。”
“十七八歲正是叛逆的年紀,喜歡跟父母對着幹,他又那麼有主見,一開始我們真的信了,他學什麼我們都可以支持,家裡的産業沒有他也沒關系,可以找職業經理人。直到我發現你們談戀愛就又查了下,才發現他竟然為了留在國内,以身涉險做戲。”
“說實話,我沒想到他會喜歡你,不是你現在跟他差距太大,而是他曾經有一段時間,應該不怎麼喜歡你。你可能不記得了,大概你十來歲那年,你們一起參加過珠心算比賽,你是冠軍。”傅母頓了下,“那場比賽,傅堯也參加了,他敗給了你。”
“……”
那是這麼多年陸凜參加的最後一場比賽,因為比賽後不久,陸凜的母親就去世了,陸凜從此離開了燕市,跟着爸爸在瀾市生活。
小時候在各大培訓班、競賽的過往種種,陸凜一直以來都在刻意逃避。
不是他覺得學習比賽很累,相反,那是他活得很開心的時光,那段時間,除了學習以外的所有問題,都被媽媽擋在了世界之外——
是媽媽再忙再累也會陪他去遊樂場、是有任何煩心事隻要回家跟媽媽一說就會被開導得重新高興起來、是被媽媽萬不得已放鴿子後會獲得懲罰媽媽權利的幸福小孩……被尊重被認可被鼓勵被寵溺。唯一的不足就是,别的小朋友有爸爸媽媽,而他隻有媽媽在身邊。
但陸凜從來沒覺得這有什麼,所有的愛,媽媽能給的都給了,他并不覺得缺什麼,沒有那麼需要其他人。
後來在陸铮身邊生活,陸铮工作忙沒時間陪他,顧不上他,他也理解。
陸铮又不是媽媽,沒有義務對他好。
當然,也沒有人喜歡“傷仲永”的評價。
尤其是傅母剛剛說“陸凜和傅堯差距大”又說以前“傅堯敗給了他”。
曾經的光環對每一個不願提起過去的人來說,都是枷鎖。陸凜手放在膝蓋上,微微握緊了拳頭。
他想過他跟傅堯以前是不是有什麼交集,卻沒想到是他最不希望的一種可能。
傅堯敗給了他,所以呢?
傅堯不甘心。
但是後來自己不再參加比賽了,傅堯沒有赢回來的機會了,所以他特地跑到自己的學校來上學。結果發現曾經赢過他的人現在已經不堪一擊?就算赢了也沒什麼意思了?
傅母看着他,用最平淡的聲音說着最緻命的話,“傅堯長那麼大,很少輸,輸的人後來也都赢回去了。至于你……”
後面的話傅母沒再說。
陸凜在心裡接上了:至于你,已經沒有赢的必要了。
但也是如此,過去的輝煌,也變得無法超越了。
所以傅堯才會注意到自己嗎?
“我不知道他什麼時侯喜歡上你的,又為什麼會喜歡你……但,我不接受也不允許他為了一個男人,把家人騙得團團轉,還以身涉險喪心病狂的樣子。”
“現在出境限制已經解除,修完全部學分就可以提前畢業,去國外讀研,我也在國外為他安排了頂尖的心理醫生。大二快結束了,我不知道他還會不會用什麼冒險的手段留在國内,這段時間一直安排人盯着他,但也害怕防不勝防。”
傅母語氣平靜,“他就是過得太順風順水,什麼虧都沒吃過,狂得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了,什麼事都敢招惹,也不怕把自己玩進去。”
“你們不合适,建立在欺騙之上的感情本來也不存在。我希望你跟他分手。”微頓,她又說,“不分也沒關系,他那個性格,以後走上社會總要摔點跟頭,與其摔在别人腳下,不如摔在家門口。”
陸凜嗓子有點幹,傅堯做的事和傅堯接近他的目的,帶給他的沖擊太大了,還有點沒緩過來,隻說:“他這一回會平安出國讀書的,這一點請您放心。至于我們的感情……”
陸凜不卑不亢地跟傅母對視,“如果您僅僅是因為他因為感情做出很多沖動、有傷害的事情,想讓我們分手,我可以保證,以後不會了,我會阻止他;但如果您不能接受他和男生、或者說和我談戀愛,恕我不能答應。”
陸凜想的是,先拒絕,傅堯接近他的目的,他們倆之間的内部恩怨,等兩人見了面,再掰扯。
“還有……我不覺得您能讓他摔跟頭。世界那麼大,總有傅家夠不到的地方。”
“而且,我有錢,您做什麼都不會影響我們的生活。”
傅母面無表情,“我知道你有錢,你媽給你留了一筆遺産,可以支援傅堯,但你覺得他是那種可以心安理得用的人嗎?”
“熱戀期承諾張口就來的時候,都希望不分彼此,那是因為他有所以他不介意,你等他一無所有試試看,他願不願意被你養?”
“如果有那天,就再說吧。”陸凜莞爾一笑,“海可枯石可爛,未來太虛無缥缈了,我隻想把握當下。若他真動了離開的心思,我也不會強求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