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生拖着病體,從藥玉閣樓的休養别院裡逃出來後,幾夜幾夜睡不安穩,合眼就是噩夢連連,于是蓬着頭發,連夜趴在桌子上奮筆疾書。
連雲拉開門一看,這人桌子上的冊子和紙都堆滿了,甚至還在往下耷拉出一圈,忙跑過去制止道:“夠了!夠了!”
張文生手上一頓,轉過臉來,亮出兩個黑眼圈。
連雲一邊把它們從桌子上收出來,一邊感慨道:“讓你休息,你怎麼這麼有幹勁啊……我那邊的人,抄書都抄不過來了。”說着他伸出手來,抽去張文生筆下那張紙來,看了一眼而後把它摞在紙冊上,笑道,“好主意,不過暫時已經不需要了,我們下次再用。”
張文生緊緊地握着筆,沒有說話。
不過連雲也不在意,一邊把東西歸類收好,關在櫥櫃裡,一邊感慨道:“真是人不可貌相啊,張文生,看你正兒八經的,畫個圖倒是花樣挺多的……一直跟着抄到現在,他們從欲求不滿到如今回去看着老婆都是兩眼空空,也不過幾天時間而已。”
看着張文生沉默又難受的樣子,連雲笑道:“有迷蝶和清風不照的雙重摧殘,你還有精力編寫這些,真是厲害,他可真是會挑人啊……”
張文生問道:“隻要我做到這種地步,他就能有喘息之機嗎?”
“有啊。”連雲笑道,“白覆英上進得很呢,正巧見蘇子說跑過去,即便為了向上露臉邀功,也會有一番動作的。雖然我們本來的目的,是讓白覆英和瑤鈴女鬥起來,不過隻要把瑤鈴女和蘇子說捆起來,他們打哪一個,都是樂見其成。更何況,隻要白覆英和他們一起争執,白勝,蘇瑤敗,正中我等下懷,這是最方便的;白敗,蘇瑤勝,自家勢力受到挑戰和吞噬,必要引得某些人注意,肯定坐不住分出視線來解決這件事,圍捕明少居的人也會消減,也中我等下懷。”
“白覆英以善惡引誘他們入局,即是想讓他們挑戰那些人的權威和利益,擴大得罪人的勢力範圍,以達到,能夠保全自己的成功……雖然可惜的是,吳館突然來橫插了一腳,把注意力都吸收到另一邊去了,不過,我們的目的也算成功達成了,哎,就這樣吧……見好就收,時間長着呢,這渾水讓給他們自己淌着玩兒,爺們不奉陪。”
張文生輕聲說道:“圖散播了那麼多……他們即便想要臨時組織人,也沒有威信可言了……”
連雲啧啧失望道:“吳館,哎,多管閑事。”
要不是因為突然冒出個吳館,這便是一箭雙雕之計,雖然現在得了一半成果,不過反而有點跑偏了。
連雲歎氣道:“你看看你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接下來他們自顧不暇,對我們而言情勢已經沒有那麼緊張了,正好騰出空來,你好好休息休息,我派人四處找找,把明少居接過來……如果他願意跟來的話。”
說完,也不在意張文生有沒有回應,帶上門離開了。
張文生靜坐了一會兒,下意識落筆時又意識到桌面紙張已經被收拾幹淨了,一時滿心煩躁無處發洩,“啪”的一聲把筆摔在桌上,墨水四濺,點撒碎梅,有幾點甩在張文生臉上,撞出長長的一抹抹銳利深刻的痕迹來,而後他趴在桌上抱着腦袋無助無盡地高聲嘶吼尖叫起來。
連雲心情很好地走在長廊裡,背着張文生歇斯底裡發出的噪音和回聲,撣一撣因為收拾桌子而染上的一點塵墨,尤顯得怡然自得。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三個人一起被關,藥玉閣樓卻隻把這東西用在了張文生一人身上,不過自己既然不用遭這罪,那自然樂得清淨。
隻是可惜,那些東西被閣樓收的很緊,逃脫又匆匆,沒能把它們帶出來。
一路走到院子裡,池塘邊的小亭上果見席寒山還架着欄杆半卧在原處,腿旁支着槍杆。面如冠玉,年少意氣,卻雙眉重鎖,朱唇緊抿,兩縷鬓發被缁撮遺忘,草草懶于收束,垂在耳邊耷拉在肩上,随着陣陣風吹,發絲如雲線一般飄忽遊蕩,整個人魂不守舍,似有所思。
他守在這裡很久了,甚至在閣樓的暗牢裡也是這般沉默,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連雲想了想,再度湊上前去,跟他打招呼道:“亭中寒涼,席小友何苦總守在這裡,跟我回房,吃點東西暖暖身子吧。”
席寒山一如既往地倚着欄杆和亭柱,曲着腿半卧着,一言不發。
啧,一個兩個都是這樣。
連雲看到他腿上靠着的,那柄在地上拖了老長的銀光燦燦寒光粼粼的纓槍,修長挺拔淩冽逼人,撐在二人當中,不近人情。
連雲又是等許久都沒有等到回應,不止一次地想道:你冷不冷啊。
不過他看着這柄槍,又不免感慨道:“席館向來槍劍兩絕,上馬能提槍參戰沙場,下馬能持劍打抱不平,一度受各方敬仰,其德高望重之勢位列于衆館之首,卻想不到,再見席館中人,隻剩你一人一槍,寥寥可歎耳。”
席寒山聽到話,睨着眼瞥了他一眼,本是冷肅淡漠的目中,情緒泛起一圈圈波瀾,然而除此之外,仍舊繃着嘴,冷面相對,不發一辭。
連雲見有成效,大步跨過槍杆,坐在席寒山所倚亭柱的另一邊,笑道:“溫領事到底有哪點好,需要你屈居于下這麼些年,和那群廢物厮混在一起,如乍見那美玉蒙塵豈不可惜?”
席寒山不動聲色地伸手抵住他前來拍肩的手掌,起身落腳,冷淡地告了聲辭便提槍離去。
“承蒙連兄厚愛,亭子裡太涼,我要回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