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歲那年是夏聽雪噩夢的伊始。
她躲在衣櫃裡,被身側的聞人心捂住嘴巴,眼睜睜從門縫中看着那兩隻妖怪用銳利的爪子将爹娘剖皮,小心而完整地将人皮剝下來,就像是去橘子皮一樣輕輕松松,猩紅的血好比橘子汁流淌不止,散發着令人作嘔的味道。
它們放肆地笑着,将那一件件戰利品穿在身上,相互欣賞着。
夏聽雪永遠忘不了那一幕。
她也無比厭惡自己隻是個手無寸鐵的小孩,空有一腔為父母報仇的勇氣,卻隻有送命的本事。若不是聞人心攔着她,并用符術掩蓋他們兩人的氣息,她或許也早已經成了妖怪手下的新戰利品。
她目睹妖怪虐殺爹娘離開,直到聞人語匆匆趕來,她才和聞人心一起從衣櫃裡出來。
她當時一滴眼淚沒有掉,聞人語本想捂住她的眼睛,讓她别看。但她偏偏執拗地将父母的慘狀刻在腦子裡,她惡劣地要自己将滿地的血和慘不忍睹的面目與腐肉都記住。
跟着師父入谷後的每一天,她都直奔着一個目标。
殺光妖怪。
她固執地認為,隻要妖怪存在,就會有類似的慘劇發生。她要報仇,也要肅清世上妖怪,不讓悲劇重演。
“可我沒想到,溫芙同樣有類似的經曆,她卻還是相信妖有好有壞,願意放過妖怪,哪怕是作過惡的,也願意給它們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比如,那次被捉到朝陽谷準備關進地牢的妖怪有一隻偷跑出來,溫芙隻身去追,被它傷到,後來幾人合力拿下妖怪,本想将其處決,卻被溫芙勸住。
夏聽雪還記得她是這麼說的——“罷了,它隻是想逃命,難免傷到我。它之前也沒傷過别人性命,就是個愛偷東西的小妖怪,禁閉幾日也夠了。”
夏聽雪一直覺得三師妹溫柔善良,但在知道她家裡的事後,無比意外她對于妖族的态度也這樣寬容。
“雖然我了解得不多,但據我所知,她家的确是因為妖怪丢了那麼多性命。”她垂頭,聲音悶悶的,“師父也願意給那些錦鯉妖庇護。難道隻有我——是我錯了嗎?”
聞了一直安安靜靜地聽她陳述,扮演着合格的傾聽者角色。
第二顆糖葫蘆已經被她咬碎,糖衣的甜味早已經成了過去式,剩下絲絲酸意送進唇齒之間,撩動本就不安分的味蕾,但很快又被卷土重來的甜意裹挾,兩相交織的味道使得最初的甜味愈發濃郁和深刻。
很甜。
她很喜歡。
夏聽雪的視線裡闖進來一串紅彤彤的糖葫蘆,已經被吃掉兩顆,還剩下兩顆挂在簽子上。
她不明所以,擡頭對上聞了的眼睛。
她臉上已經全好,一個人待在房間自然是直接将面紗取下,露出整張小臉,最吸引人的還是那雙眼睛。
聞了也看着她,彎眸道:“我覺得師姐現在更需要。”
二師姐回過神笑了笑,接過糖葫蘆。
聞了又繼續道:“妖怪也許真的有好有壞吧。”
夏聽雪頓住,意識到她是在回答自己最開始那個問題。
“但也不能說明你錯了。你把妖怪想得很壞,三師姐沒有,僅此而已。分不出高低,你們都是一樣的。你沒法放下仇恨,可是為什麼一定要放下仇恨呢?”聞了收起了笑容,表情淡淡的,好像在陳述一件毫無意義的事。
事實上,是她并不擅長講這些大道理。她從來都隻是聽道理的角色,這下輪到她來說,還有些生疏。
她本來可以繼續保持沉默,繼續當個不谙世事的小師妹的。
為什麼要回答呢?
也許是看到了一點她自己的影子,找到所謂的共鳴,哪怕隻是微乎其微。
畢竟她也一樣,被一些執念所困。
但是那又如何?為什麼一定要放下?
對聞了而言,若是她放下那些執念,現在的她早已經是一具死屍了。
“不過我還是建議師姐不要太讨厭妖怪了。”聞了往後靠了靠,背抵住牆,笑起來,“萬一有一天我變成妖怪,我還是想師姐放我一馬的。”
夏聽雪被她逗笑,輕輕拍了下她的胳膊,然後又寵溺地摸了摸她的頭頂:“真會開玩笑。你啊——”
她看着手裡的糖葫蘆,隻是聞見那絲絲香氣,便覺得整顆心已經浸泡在蜜罐裡。她沒吃,還是将糖葫蘆送回聞了手中,嘴角微揚,露出一抹難得溫柔的笑容:“了了——”
謝謝你。
但她隻輕輕說道:“好好休息。”
聞了看着她離開,又一口咬下糖葫蘆,滿足地舔舔唇。
好像更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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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整了一夜後,聞了的身體也恢複得差不多了,似乎昨日渾身發冷隻是個不痛不癢的受寒症狀,睡一覺起來完全沒有任何不舒服,反而她臉上的紅瘡消失得幹幹淨淨,看不出一點痕迹。
所以聞了今日出門沒有戴面紗。
她穿了一身素白襦裙,裹着一件淡黃色的毛領鬥篷,頭頂兩側各一個小貓耳朵似的發髻,是今早起來溫芙給她紮的。其餘長發披散,隻在耳後個取了一縷編成小辮子,用她常用的黃色絲帶纏繞交織。
師兄師姐們盯着她看了好一會兒。
隻覺得小師妹沒有瘡疤的臉幹淨又漂亮,配上這身裝扮,乖巧可愛,一看便是被宗門呵護,捧在手心裡的寶貝。
聞了站在屋檐下,雙手搓了搓,呵着氣,全然不知身旁幾人心裡的碎碎念。
裴知珩是最後一個出來的。
昨日下了水,他便換了身紅色的衣裳,高馬尾也用黑紅色發帶綁起,一手将行李搭在肩上,腳步輕快又随意,三兩步走來,一眼便看見換了新裝扮的聞了。
他愣神,目光在她臉上遊離。
他很少,不對,好像是第一次看見聞了面紗下白淨正常的臉,沒了那些駭人的紅斑瘡痕,和她的眼睛一樣吸引人,隻是少了幾分神秘,也算不上多驚豔,更多的是小巧可愛,看上去天真無害,讓人想要親近。
不笑的時候就像深林深處鮮少現身,對外界懵懂無知的小鹿,撲閃着一雙大眼睛,輕易就使得對方内心有一塊為其柔軟。
“看傻了?”二師姐嗤笑一聲,打趣道。
裴知珩找回神遊的自己,掩唇咳嗽兩聲,很快又開始插诨打科:“沒辦法,小師姐哪哪都好看。”
他說起這些話來當真是毫無壓力,反倒讓聽者覺得耳癢癢。
聞了盡力去忽視他的存在,但他一靠近,就帶着一股似有若無的橘子味貼近她,跟得緊緊的,讓她想盡辦法也無法完全忽略。
并肩走了一段路,聞了微微側頭,瞥見他身上格外紮眼的紅色,終于找到一點可以發洩的出口。
她讨厭紅色,也讨厭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