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慘白,冰冷地舔舐着城市疲憊的輪廓。陸昭棠抱着那台屏幕徹底碎裂、如同死蜘蛛般癱軟的筆記本電腦,一步一步,走出了醫院那棟散發着濃烈消毒水氣息、如同巨大白色棺椁的建築。
他沒有打車。隻是抱着那冰冷的殘骸,沿着空曠冷清的街道,漫無目的地走着。腳步沉重而虛浮,踩在濕漉漉的人行道上,發出空洞的回響。額角幹涸的血痂在清晨微涼的空氣中繃緊,帶來陣陣刺痛,卻遠不及胸腔裡那顆被反複撕扯、早已麻木的心髒傳來的鈍痛萬分之一。
懷裡的電腦殘骸冰冷而沉重。碎裂的屏幕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和他自己那張布滿血污、如同惡鬼般的倒影。每一次颠簸,那蛛網般的裂痕仿佛都在無聲地嘲笑着他崩塌的世界和可笑的複仇。母親最後的聲音,那個撲出來的小小身影,江啟明那張焦慮又冷酷的臉,還有江硯白昏迷前那憎惡到極緻的眼神——“魔鬼……帶來瘟疫的魔鬼”……
這些碎片在腦中瘋狂沖撞、旋轉,如同永不停歇的絞肉機,将他的理智和靈魂徹底攪碎。
他輸了。輸得徹徹底底,體無完膚。
輸給了江家的權勢?不。
輸給了江硯白的冷酷?不。
他是輸給了那段被精心篡改、如同毒瘤般深植在記憶深處的、虛假的仇恨。他用這虛假的仇恨支撐了十幾年,像一個被操控的木偶,朝着一個錯誤的目标揮舞着複仇的利刃,最終卻發現,那利刃的刀尖,一直對準的……是他自己拼命想要保護的過去,和他剛剛親手從死神手裡搶回來的……仇人之子?!
巨大的荒謬感和蝕骨的自我厭惡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徹底淹沒。他感覺自己像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行屍走肉,抱着自己腐朽的墓碑,行走在這座冰冷城市的邊緣。
不知走了多久,雙腿如同灌了鉛。眼前的景象開始模糊、搖晃。街道兩旁冰冷的玻璃幕牆扭曲變形,如同哈哈鏡裡猙獰的鬼臉。額角的傷口傳來一陣陣尖銳的、帶着灼燒感的抽痛,仿佛有無數細小的針在裡面攪動。喉嚨幹澀得如同沙漠,每一次吞咽都帶着撕裂般的痛楚。
他踉跄着,拐進一條狹窄、堆滿垃圾桶、散發着隔夜馊水氣味的背街小巷。巷子盡頭,一棟外牆斑駁脫落、窗戶大多破損、如同城市巨大傷疤般的舊式筒子樓,沉默地矗立在灰暗的天光下。
這是他租住的“狗窩”。一個與他光鮮亮麗的金融操盤手身份格格不入的、混亂、肮髒、充滿煙火氣的廉價公寓。也是他唯一能稱之為“巢穴”的地方。
他摸索着掏出鑰匙,手指因為脫力和寒冷而僵硬顫抖,試了幾次才插進鎖孔。鏽蝕的門軸發出刺耳的呻吟,一股混雜着泡面、灰塵、黴菌和廉價香水味的渾濁氣息撲面而來。
房間很小,不足十平米。一張行軍床,一張堆滿雜物和煙灰的破舊桌子,一個敞開的、塞滿淩亂衣物的簡易衣櫃。牆壁上貼着幾張褪色的搖滾海報,地面散落着空啤酒罐、外賣盒和揉成一團的稿紙。空氣中彌漫着一種頹廢、混亂、卻帶着一種奇異的、屬于他自己的“生機”的氣息。
這裡沒有一絲一毫“無菌區”的影子。這裡是絕對的“污染區”。是他刻意為自己打造的、對抗那個冰冷完美世界的堡壘。
陸昭棠反手關上房門,将外面冰冷的世界隔絕。他背靠着冰冷的、布滿塗鴉的門闆,身體再也支撐不住,緩緩滑坐在地上。
“咚。”
懷裡的電腦殘骸重重地砸在布滿灰塵的地面上,發出一聲沉悶的哀鳴。
他再也無法壓抑。胃裡一陣翻江倒海!他猛地撲向牆角那個散發着馊味的塑料垃圾桶!
“嘔——!!!”
劇烈的嘔吐感如同海嘯般席卷而來!他趴在桶邊,身體劇烈地痙攣着,将胃裡僅存的一點酸水和膽汁全部吐了出來!濃烈的消毒水氣息、江硯白身上冰冷的汗味、氧氣面罩的橡膠味、還有那灰紫色、毫無生氣的唇瓣觸感……所有在急救時強行壓下的生理厭惡和心靈創傷,在這一刻如同決堤的洪水,徹底爆發!
他吐得撕心裂肺,涕淚橫流。額角的傷口因為劇烈的嘔吐動作再次崩裂,溫熱的鮮血混合着污物,順着臉頰流下,滴落在肮髒的地面和垃圾桶裡。
不知吐了多久,直到胃裡空空如也,隻剩下劇烈的、帶着血腥味的抽搐。他癱軟在冰冷的地面上,背靠着門闆,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眼前陣陣發黑。全身的力氣都被抽幹了,隻剩下深入骨髓的冰冷和一種被徹底掏空的虛無感。
他掙紮着爬向那張行軍床,像一條瀕死的魚,将自己重重地摔在冰冷堅硬的床闆上。連扯過那床散發着黴味的薄被蓋在身上的力氣都沒有。身體因為脫力和高燒(他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額角的傷口可能感染了)而無法控制地顫抖着,牙齒咯咯作響。
意識在冰冷的黑暗邊緣沉浮。他閉上眼,試圖墜入無夢的深淵,逃避這令人窒息的現實。
然而,黑暗中,那些畫面如同跗骨之蛆,更加清晰地浮現出來!
碎裂屏幕上母親染血的工裝……
江啟明揮下的沉重工具……
那個撲出來的、小小的自己……
江硯白渙散空洞、充滿恐懼的眼睛……
以及最後那聲泣血的控訴——“魔鬼”……
“呃……”一聲痛苦的呻吟從緊咬的牙關裡洩出。陸昭棠蜷縮起身體,将臉深深埋進散發着黴味的枕頭裡。身體因為高燒和巨大的精神沖擊而忽冷忽熱,冷汗瞬間浸透了單薄的衣衫,帶來粘膩冰冷的觸感。
為什麼……為什麼會是他?
為什麼他要去救江啟明?
為什麼那段記憶……會被徹底篡改?被替換成母親跳樓的場景?
是誰?是誰在操控他的記憶?!
是江家嗎?!為了掩蓋江啟明的罪行?!為了讓他這個目擊者變成指向錯誤方向的複仇工具?!
巨大的憤怒和不甘如同岩漿般在虛弱的身體裡翻湧!他猛地睜開赤紅的雙眼!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着天花闆上那片被滲水浸染出的、形狀如同鬼臉的污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