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慘淡,如同稀釋的牛奶,透過百葉窗冰冷的縫隙,吝啬地灑在病房冰冷光滑的地磚上。光線被切割成一道道平行的、蒼白的囚籠,将病房内凝固的絕望和死寂無聲地囚禁。
空氣裡消毒水的味道濃烈到刺鼻,混合着未散盡的、屬于鎮靜劑的甜膩氣息,以及一絲若有似無的、被強行壓抑下去的血腥味。心電監護儀發出規律的“嘀嘀”聲,如同為這場無聲葬禮敲打的冰冷節拍。
陸昭棠跪坐在冰冷的地磚上。
身體僵硬得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關節的提線木偶。額角胡亂貼着的紗布早已被鮮血浸透,暗紅色的污漬在慘白的光線下如同一個恥辱的烙印,粘稠地貼着他的太陽穴。溫熱的液體早已流幹,隻剩下冰冷粘膩的幹涸感,混合着未幹的淚痕,在臉頰上凝固成一道道狼狽的溝壑。
他的懷裡,緊緊抱着那台屏幕徹底碎裂、如同死蜘蛛般癱軟的筆記本電腦。蛛網般蔓延的黑色裂痕下,是他自己那張倒映着的、布滿血污、絕望而空洞的臉。那裂痕仿佛也爬進了他的眼底,将瞳孔深處最後一點名為“真相”的光徹底碾碎、吞噬。
證據……沒了。
被江硯白……親手毀了。
被那個他剛剛從地獄門口拖回來的男人……用憎惡和暴怒……徹底碾碎了。
母親最後的聲音,最後的身影,最後指向“證據鍊3”的筆迹……連同那個血腥倉庫裡撲出來的小小身影……所有的一切,都随着屏幕的碎裂,化作了冰冷的、無法複原的電子塵埃。
“呃……”一聲壓抑到極緻的、如同瀕死小獸喉嚨深處擠出的嗚咽,從陸昭棠緊咬的牙關裡洩出。身體無法控制地微微顫抖起來,帶動着懷裡的電腦殘骸發出細微的摩擦聲。他想哭,想嘶吼,想将這裡的一切連同自己都徹底砸爛!但喉嚨裡像是被最粗糙的砂礫堵死,發不出任何聲音,隻有胸腔裡那顆早已被真相和背叛撕扯得千瘡百孔的心髒,在死寂中沉重地、一下下地撞擊着肋骨,帶來沉悶而絕望的回響。
他輸了。
輸得一敗塗地。
輸給了江家的權勢?不。
輸給了江硯白的冷酷?不。
他是輸給了……他自己。
輸給了那段被徹底篡改、如同毒瘤般深植在記憶深處的、虛假的仇恨。他用這虛假的仇恨支撐了十幾年,像一個瘋狂的小醜,朝着一個錯誤的目标揮舞着複仇的利刃,最終卻發現,那利刃的刀尖,一直對準的……是他自己拼命想要保護的過去,和他剛剛親手從死神手裡搶回來的……仇人之子?
巨大的荒謬感和蝕骨的自我厭惡如同兩條冰冷的毒蛇,狠狠啃噬着他的靈魂。他抱着那冰冷的電腦殘骸,如同抱着自己早已腐爛的墓碑,在慘白的晨光裡,無聲地舉行着一場遲來的葬禮——為他崩塌的信仰,為他可笑的複仇,為他被徹底玷污的……記憶。
病床上,江硯白在鎮靜劑的作用下陷入深沉的昏迷。
氧氣面罩覆蓋着他蒼白得近乎透明的下半張臉,隻露出緊閉的雙眼和舒展後依舊帶着一絲痛苦餘韻的眉心。濕漉漉的黑發淩亂地貼在汗濕的額前,幾縷發梢黏在蒼白的皮膚上。他的呼吸微弱而平穩,胸膛随着呼吸極其緩慢地起伏着,仿佛一尊被精心修複、卻失去了所有靈魂的冰冷瓷器。
然而,就在那片深沉的、藥物構築的平靜之下,并非絕對的死寂。
濃密的眼睫在眼睑下方投下濃重的陰影,如同兩片栖息着風暴的蝶翼。此刻,那蝶翼正以一種極其細微、卻異常紊亂的頻率,劇烈地顫抖着。
一下……
兩下……
頻率越來越快,幅度越來越大!
仿佛有無數看不見的電流,正在那封閉的意識深處瘋狂流竄、撕扯!有什麼東西……某種被藥物強行壓下的、源自靈魂最深處的恐懼和痛苦,正試圖沖破意識的牢籠,破繭而出!
突然!
江硯白放在白色被單外、那隻沒有紮針的手,猛地痙攣了一下!五指瞬間緊握成拳!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死灰色!手背上青筋暴突,如同盤踞的毒蛇!
緊接着,他的身體也開始了細微的、無法控制的抽搐!肩膀、手臂、小腿……肌肉纖維在深層的意識風暴中不受控制地跳動、繃緊!白色的被單被他無意識攥緊的拳頭扯出痛苦的褶皺!
氧氣面罩下,原本平穩的呼吸驟然變得急促而淺薄!灰白色的臉頰瞬間褪去所有血色,甚至比剛才更加慘白!一層細密的冷汗如同雨後春筍般,迅速布滿了他的額頭和裸露的脖頸!
心電監護儀上,原本平穩的綠色數字開始不安地跳動!70……75……80……
“江總?”守在床邊的護士立刻警覺,俯身查看。
“嘀……嘀……嘀……”監護儀的報警音調微微升高,帶着一絲警示的意味。
護士迅速檢查了靜脈通路和氧氣面罩,一切正常。她拿起江硯白那隻痙攣緊握的手,試圖将其掰開,緩解肌肉的緊張。
就在她的指尖觸碰到江硯白冰冷手背的瞬間——
“啊——!!!”
一聲凄厲到極緻、如同靈魂被硬生生撕裂的、裹挾着無盡恐懼和絕望的尖叫,猛地從江硯白覆蓋着氧氣面罩的口中迸發出來!聲音被面罩阻隔了大半,卻依舊帶着一種穿透耳膜的、非人的痛苦和驚悚感!
整個病房的空氣仿佛都被這聲尖叫凍結了!
江硯白的身體如同被強電流擊中,猛地向上彈起!又重重地砸回病床!深褐色的眼睛在那一瞬間猛地睜開!
但那不是清醒!
瞳孔劇烈地收縮、放大,如同兩顆在暴風中瘋狂旋轉的、碎裂的玻璃珠!眼神渙散、空洞到了極緻,仿佛穿透了病房的天花闆,死死地釘在某個隻有他能看到的、充滿血腥和黑暗的虛空之中!
“不要……血……好多血……媽……媽……”破碎的、不成調的音節如同泣血的詛咒,伴随着劇烈的喘息和抽噎,艱難地從氧氣面罩下擠出,每一個字都帶着深入骨髓的絕望和恐懼!
“倉庫……冷……好臭……老鼠……别過來……别咬她……媽……”他的聲音嘶啞、混亂,如同夢呓,卻又帶着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身臨其境的真實感!那隻被護士握着的手,如同燒紅的烙鐵,猛地爆發出驚人的力量,狠狠掙脫了護士的鉗制!五指在空中胡亂地抓撓着,仿佛要抓住什麼虛無的救命稻草,又像是要推開什麼恐怖的幻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