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嘉棠從容起身:“審判長,我方認為本案存在重大事實認定錯誤。”
“首先,關于作案時間,控方聲稱兇案發生在5月14日上午6:00至10:00,但最新屍檢報告顯示死者胃内消化程度,死亡時間應該在13日深夜12:00至14日淩晨4:00間。”
“有請我的助理出示證據。”
孟斯汀快速拿出新一份的屍檢報告複印件,旁聽席座上的人很安靜,都在注視她的動作。
她站起時膝蓋有點發軟,将報告遞上去時,手臂都在打着顫。
坐回位置,徐嘉棠繼續發言。
“而這段時間,張娟整晚都在房間,并出現嚴重的嗜睡症狀。”
“其次,是關于現場43碼的鞋印。請我的助理提供證據。”
“現場提取的鞋印與死者尺碼不符,卻與這個人完全吻合。”徐嘉棠指向投影屏上突然出現的照片,一個穿着工廠制服的男人站在摩托車旁,“王輝,丁文霞在海城工廠的情人,穿43碼的運動鞋。更重要的是……”
孟斯汀适時遞上下一份證據。
“5月13日晚9點,浔城客運站的監控顯示王輝在補胎。從海城到浔城,騎摩托車需要8個小時,而5月13日是工作日,下面申請傳喚我方第一位證人,海城機械工廠3組的領班胡來彬。”
孟斯汀小跑着将證人的證詞呈交上去。
“13日上午王輝跟我請假,說下午要回老家管城一趟,我批準了,但中午的時候他就離開了廠子。”胡來彬說。
現場出現了騷動。
旁聽席上的王輝和丁文霞有些坐不住了,法警緩緩往兩人那處逼近。
孟斯汀整理下個流程需要提交的證據,看見張娟突然轉過頭,蒼白的臉上浮現出困惑的神情。
徐嘉棠繼續說:“5月6日,王輝購買了一種強效鎮靜劑,而專業機構在張娟的枕套上檢測出相同成分,張娟的華為智能手環上也顯示兇案發生時間段,正在深入睡眠,她沒有行事能力。”
孟斯汀繼續提交複印材料。
原告律師有點摸不着頭腦:“間接證據無法證明兇手不是張娟。”
徐嘉棠冷靜地走證據流程:“申請傳喚第二位證人,慈愛診所的包護士。”
包護士:“5月16日,丁文霞在王輝的陪同下來我們診所做清宮手術,丁文霞已孕9周,聽兩個人的對話,孩子是丁文霞和王輝的。”
丁文霞忽然從旁聽席上站起來:“你血口噴人,我根本沒有去你們診所!我也根本沒有懷孕!!”
審判長敲槌:“肅靜!”
“你确實沒有去慈愛診所做清宮手術,因為慈愛診所是正規診所,她們沒有做這種手術的許可證。”徐嘉棠看了一眼丁文霞冷靜說,“有請我的助理呈上丁文霞在黑心診所做的人流記錄,以及視頻錄像。”
人流記錄和視頻監控證據呈出來後,旁聽席上的觀衆議論紛紛。
“接下來還有一份證據,請我的助理呈上。這份證據便是丁文霞在一年前給張建設購買的意外險,張建設意外死亡後,受益人丁文霞将會獲得巨額補償。但是,丁文霞卻忽略了一個重要的問題。”
“謀殺緻死後,受益人通常無法獲得意外險補償?。”
“更重要的是,受害人張建設的死亡,是受益人丁文霞和其情人王輝一手策劃的謀殺。”
旁聽席上一片嘩然。
“13日晚十一點,王輝潛入家中迷暈張娟,殺害張建設後布置現場。他們指望家暴史能讓警方迅速鎖定張娟,卻忽略了……”
“他該死!他該死!”丁文霞的聲音忽然尖銳起來,她臉色慘白,身旁的王輝也是一臉菜色,“張建設那個畜生該死!他打了我十幾年,十幾年!他把我揍得鼻青臉腫,我告他無門,我告他無門啊!!”
法警迅速向她走去,但丁文霞的聲音越來越高:“你們法律不為我這個被家暴的受害者伸張正義,他這個惡魔死了,你們還要為他找真兇。他死了就死了,他死了就死了啊!好事一樁!”
“可這并不是你陷害張娟的理由!”孟斯汀忽然站起來,擲地有聲,“張娟她又做錯了什麼?本就支離破碎的家庭,又讓她承擔弑父的指責?而弑父這個罪名,是她母親嫁禍……”
徐嘉棠忙讓她坐下,“噓,你不能說話的,坐好。”
孟斯汀緩過神來。
對,她身為實習生,身為辯護律師的助理,她不能發言。
張娟從被告席站起,哭泣聲在法庭上格外清晰:“媽,為什麼啊,你為什麼要這麼對我,你為什麼殺了他還要陷害我!我兼職掙錢給你湊外出打工的車費錢,我為你擋過他的酒瓶,我為你挨過他的打,但你為什麼這麼對我啊!!媽!我是你的女兒啊!我是你的女兒啊你為什麼這麼對我!”
丁文霞的聲音扭曲成一種可怕的冷笑:“隻有我是你的媽媽嗎?他不是你爸嗎?你讓他愛你啊!你是我自己一個人生的嗎?我憑什麼要管你的一切?你是我小孩,我一定要對你負責嗎?我沒有追求自由的權利嗎?”
“我是自由的,我想愛誰我就愛誰,我憑什麼要當你們的保姆,我憑什麼要被他打?我為什麼還要管你這個累贅?我在工廠裡,隻要好好工作就能掙到錢,我可以用錢買别人做的飯,我不用為你們瞎忙活,我也可以潇灑!我也可以獲得真愛!而不是跟着張建設委屈痛苦一輩子!”
“媽!!”
丁文霞還要繼續再叫嚣時,法警把她和王輝帶離了現場。
休庭十分鐘,再次開庭後,法庭氣氛變得凝重。
而審判長莊嚴宣告:“經審理查明,被告人張娟被指控殺害張建設一案,現有證據不足以證明其犯罪事實成立。相反,本案存在重大合理懷疑,且有充分證據表明真兇另有其人。本庭依法判決,被告人張娟,無罪釋放!”
法槌重重落下。
孟斯汀肩膀塌下來松了口氣。
她看向張娟,那個女孩沒有反應,隻是呆滞地望着空氣。
“走吧。”徐嘉棠收拾文件時說,“去看看她。”
休息室裡,張娟蜷縮在長椅一角,眼神空洞地喃喃:“為什麼,為什麼會有人不愛自己的孩子。她是我的媽媽,我很愛她,她為什麼一點也不愛我?”
孟斯汀蹲下身,卻不知該說什麼。
為什麼會有人不愛自己的孩子?
她也想問這個問題。
孟輝不愛她,白淑娅好像也不愛她。
一個隻把她當升職和維護市長高風亮節的工具,一個把她當作純潔的象征,死了也要拉上她。
為什麼?
為什麼會有人不愛自己的孩子?
“可是,這不是你的錯。”現在她對張娟說,聲音比自己預想的更堅定,“愛不是義務,但傷害永遠是主動的選擇。這個世界上沒有誰會永遠愛誰,比起追尋别人的愛,你更要先好好愛自己。”
她想要再多說什麼,看着呆滞的張娟,最終起身開門,讓圍在門口的張娟親友進屋子。
一群小女孩抹着眼淚沖進屋子,孟斯汀為她們關上門,坐在門口的椅子上。
“跟她聊完了?”徐嘉棠去完洗手間走過來坐在椅子上,看孟斯汀有些低落,忙問:“怎麼了?你在想什麼?”
孟斯汀搖搖頭,思忖很久,問:“徐姐,你有沒有認識的比較靠譜的心理醫生?”
徐嘉棠看出了她的目的:“怎麼了?你想自費給張娟請心理醫生啊?”
“這件事對她影響太大了,她需要心理醫生幹預一下。”
“那你覺得心理醫生有用嗎?”徐嘉棠問出了一個尖銳的問題,她手指在空中比畫了下,“就……針對她這種情況,爹家暴,娘陷害她,這種情況,請心理醫生有用嗎?”
孟斯汀愣了一瞬。
是這樣的。
很多極端的情況下,請心理醫生也沒用。
有些創傷,終其一生,無法通過别人的幹預來愈合,更無法靠自己愈合。
但。
但。
伸出一次援手,或許會挽回點什麼。
哪怕隻是一個小小的幫助,一次小小的在乎。
一個萍水相逢的,善意。
她攥緊拳頭,忽地笑了:“會有一點用吧,沒有用也沒有關系,至少能讓她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人在乎她,就算對方隻是一個不熟的陌路人。”
“等很久以後,等到她實在熬不住的時候,一想到有個陌生人曾經這麼在乎過她,心裡也會有一絲暖意的吧。”
“對身處黑暗的人來說,一抹小小的微光都可以救活一條命。”
“當年,傅律也為我請了心理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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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孟!你們為那個3800的案子翻案了啊!”
“天呐,那個案子還能翻,真是好厲害!”
“我聽說是你主動申請的複勘诶!要不是你主動去複勘,這個案子還真就不能完成這樣的翻轉。”
周一剛回律所,路過前台便被叫住了。
思思和其他部門的同事圍着她誇了幾句,她不好意思地撓撓頭說:“其實是大家一起配合的結果,警方也有疑問,我隻是提前發現了一些疑點,後續的證據是大家相互配合尋找的。徐律和警方都很給力,我就是一個打雜的。”
“小孟~你就别謙虛了,要不是你真有本事,傅律會準許你複勘?”
“實習生就能有這麼大的成就,了不得呀!”
“浔城晚報還報道了張娟案呢,他們還把我們錦意律所寫了上去,吼吼,你這不得又被傅律獎勵獎勵?”
孟斯汀攥着襯衫衣角,把書包肩帶往上攏了攏。
這個案子……傅錦懿……會給她獎勵嗎?
迎着誇獎回到1部,推開門,楊芷蕙端着咖啡杯正要出門。
孟斯汀禮貌打招呼:“組長,早上……”
“哎喲,我可受不起你這一個組長的稱呼,趕明你就要坐上我組長的位置了。”楊芷蕙打斷她的問好,瞥了她一眼離開。
門關上,孟斯汀冷哼一聲甩下書包坐下。
徐嘉棠托着腮半笑不笑地調侃:“我們正義の神又一次伸張正義,啧啧啧,前途無量。”
莊然嘁了一聲,模仿徐嘉棠怪聲怪氣說:“哦喲,我們正義の神又一次伸張正義,前途無量,哦喲喲,厲害死了。”
孟斯汀哼着小曲,放好書包說:“我這個實習生還有很多要學習的,希望哪一天能和莊律合作。”
莊然翻了個大白眼:“你想得美,我才不帶你!”
孟斯汀也模仿她的表情,低低重複:“你想得美~我才不帶你~”
她模仿的語氣和姿勢太搞笑,徐嘉棠笑得差點背過氣。
定的鬧鐘響了。
鈴聲提醒她去傅錦懿辦公室做清潔。
穿過長廊來到傅錦懿辦公室門前,金屬鑰匙在指尖轉了個空。
門鎖竟是開着的。
推門的瞬間,咖啡豆研磨的醇香撲面而來。
濕漉漉的大眼睛望過去。
晨光透過落地窗,在西裝革履的女人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女人長身玉立,站在咖啡機前安靜地接咖啡。
聽到聲響,傅錦懿轉過身。
金絲鏡框下疏冷的雙眸起了微瀾。眼底細小的光,轉瞬即逝。
孟斯汀看向她的眼睛。
心愛女人的雙眸,似一場金陵夏日的狂風暴雨,在盛大的暗戀中歸于甯靜,在熱烈中湮滅。
“早上好,傅律。”移開即将變得熾熱的目光,孟斯汀颔首問好,“庭審記錄,等我下午整理好就會拿給你。”
涓涓細流的咖啡液落到白瓷杯的九分處,機器停止運作。
纖細修長的指拎着杯耳,緩緩走到辦公桌旁。
女人的唇對着曾被[吻]過的杯沿,輕輕抿了一小口。紅唇沾了些咖啡液,被女人的舌尖不露聲色地舔去。
陶瓷杯輕叩桌面。
雪茶的氣息忽然近了。
皮鞋踩過羊絨地毯,慢步向孟斯汀靠近。
對方在面前站定時,孟斯汀垂下眼吸了口濃郁的雪茶香。
“張娟案裡你的表現,我都看在眼裡。”傅錦懿的聲音很平淡,“斯汀,告訴我,你想要什麼獎勵。”
[告訴我,你想要什麼獎勵]
明明該是一句問句,卻被說得像法律條文般工整。
孟斯汀再次看向女人鏡片下的眼睛,那雙漂亮的琥珀色眼睛,像Venchi巧克力的夾心。
Venchi巧克力全部的種類和口味,她吃到現在都沒吃完。
至于裝着飯菜的保溫飯盒,她吃完飯便一直用那個飯盒帶飯到律所。
[孟斯汀]
明黃色的便利貼上寫着這三個字,像一種明晃晃的标記。
巧克力,是孟斯汀的。
保溫飯盒,是孟斯汀的。
想要……傅錦懿也是孟斯汀的。
視線掃過對方的眉眼,沉穩莊重、禁欲清冷的模樣,是一種緻命的毒藥。
她是罂粟,是牢籠,是審判她罪惡的裁決者。
但為她沉溺,是心甘情願。
被她支配,是自願俯首稱臣。
不是所有時候,她都有主動選擇的權力。
現在,傅錦懿在給她這個機會。
機會來了,就不能錯過。
暗戀的天平之上,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都是一場決定生死的博弈。
勝利者,才能重制法條。
她雙手合攏并在小腹前,眼尾彎起,聲音沉靜:“傅律,利安花園離律所太遠,我來往律所實在不方便。我的意向是,去你家裡借住,讓你的下屬,成為你的室友。”
“我希望,這是你給我的獎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