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洌的聲音平靜無波,帶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混亂之後的兩天無聲無息地過去了,現在被喊,除了這件事,再也想不到要處理什麼事。
可是去嗎?
去了說什麼?問她為什麼不回消息?問她景洛施是誰?質問她為什麼放任自己被羞辱?
還是……假裝一切都沒發生過,像劉阿姨囑咐過的那樣表示“理解”?
如果當發生過,又要以什麼樣的身份來為自己鳴不平?
一股尖銳的委屈混合着無處發洩的憤怒沖上眼眶。
她用力眨眼狠狠掐自己的手指,用疼痛壓下不合時宜的脆弱,咬着唇上演一出默劇。
同事們的注意力集中到她身上,一旁徐嘉棠低頭壓下聲音說:“小孟,傅律叫你呢。”
孟斯汀垂頭不語。
“斯汀。”
直到清冷的聲音再次傳來。
比上一次更清晰,也更近了一點。
沒有威壓,沒有催促,帶着一種無形的壓迫感,仿佛在宣告她的猶豫已被盡收眼底。
算了。
孟斯汀深吸一口氣站起身,理了理其實很平整的襯衫下擺,擡步走向門口,跟着女人步入走廊。
途經其它辦公區,有些喧鬧的區域瞬間安靜下來。
打量和猜測的目光落在身上,她無暇顧及那些人竊竊私語什麼,攥着拳頭跟随身前的人踏進辦公室。
“喔?傅律找她做什麼?”
“說不定是關于那個案子,她真的好會表現,一個實習生在那裡申請複勘,主動在傅律面前獻殷勤。這不前段時間複勘結果出錯了,被傅律罰去掃辦公室。掃三個月诶,啧啧啧,活該。”
“心比天高,拿到執照了嗎就開始表現。你知道嗎,楊律可讨厭她了,上次她還借着拿到複勘許可和楊律吵了一架。呀呀呀,可真是敢啊,當自己是誰啊!年紀輕輕就有官腔了,真不愧是貪官的孩子,做派太足了!”
“哈!什麼樣的爹就有什麼樣的孩子呗!我聽說徐律會親自帶她,還會帶她做其它複雜的案子。這實習生年紀輕輕真是會來事兒啊,你看看咱律所,哪有新人剛來就有這待遇的?”
“你說到徐律,我真覺得徐律實力很強,可惜……”
“噓,少說兩句,别給徐律招不痛快,某些人離職是離職了,窩裡的人還沒散完呢。再多說兩句,說不定又讓徐律頭疼了。”
“知道了知道了。”
咔嗒,門合上。
外界的聲音和目光被完全隔絕。
熟悉的雪茶冷香撲面而來,傅錦懿坐回寬大的辦公桌後,低頭随意翻閱了幾份文件。
孟斯汀站在門邊幾步遠的地方,像等待審判的罪人。
罪人嗎?
不該是這樣的。
至少在這件事上不是。
空氣沉寂了幾秒,隻有傅錦懿翻動紙張的輕微聲響,孟斯汀不安地盯着翻閱文件的人,越來越焦灼。
不該……不該是這樣的。
她應該等一句道歉,而不是被晾在這裡。
她需要道歉的。
被莫名其妙的女人弄髒裙子,被拿着錢羞辱,她需要一聲道歉。
呼吸幾乎滞在肺裡。
她不懂傅錦懿為什麼要這麼沉默。
她需要道歉。
哪怕給她一個敷衍的解釋也好。
但,傅錦懿,你為什麼總是不理我。
為什麼總是……總是……
終于,傅錦懿放下了文件。
她沒擡頭,隻是拿起擱在一旁的鋼筆寫出淩厲的字迹。
清冷的聲音再次響起,毫無波瀾,卻清晰地穿透辦公室的靜谧:“斯汀,關于周末……”
孟斯汀的心猛地一跳。
要談那件事了嗎?
寫完名字,傅錦懿才擡眼。
鋼筆擱置在桌面上,發出細小的聲音。
無波的目光透過鏡片穿過桌面與陽光的距離,平靜地落在孟斯汀臉上,聲音和往常一樣平穩、冷靜,又夾雜着鋒利。
“景洛施的行為非常失禮,且粗魯。”
她用了兩個很克制的詞:非常失禮,且粗魯,像在陳述一個案件,用詞極為嚴謹。
隻是這樣嗎?隻是說對方失禮粗魯嗎?
孟斯汀喉嚨有些發緊,抿緊嘴唇沒有回應。
傅錦懿繼續說:“我已經通知物業,以後非登記的、未經預約的訪客,安保不得放行。”
她微微停頓,目光從孟斯汀臉上移開,似乎落在空氣中某個點上,“至于景洛施,我對她提出了警告。我的下屬,輪不到外人用錢打發。”
說完,她的目光重新落在桌面的文件上,拾起筆,筆尖頓住了一刹那,墨點悄然洇開一小塊。
“這兩天我一直在處理那個麻煩和出差的問題,今天叫你來是想對你說,景洛施的事情到此為止,她不會再有機會闖進來。”
她擡頭,目光重新對上孟斯汀的眼睛,那雙總是深邃難辨的眼眸裡,此刻似乎有某種極淡、極快閃過的情緒。
“斯汀,你把精力放在該做的事情上。”她的語氣依然平穩,卻像投入湖心的石子:“張娟案下周開庭,屆時我還在出差,但我會在回來時親自看你的庭審記錄。斯汀,好好做記錄,也好好給嘉棠打好協助。這次的庭審辯護經驗對新人來說很珍貴,你一定可以學到很多。”
孟斯汀愣住片刻。
話題切到了意料不到的地方。
手指用力蜷縮了一下,掌心微微發汗。
想說點什麼,喉嚨被複雜的情緒堵住。
傅錦懿的處理方式和她預想的所有可能都完全不同,帶着上位者特有的邏輯,冷酷卻有效。
而她想象中的應對方式,統統失效。
“我回來就是說這件事的,稍晚點還要趕飛機,先走了。”她拿起簽好的文件起身,匆匆裝進文件包裡,走到門口觸碰門把手時,又轉身看向孟斯汀:“周末家裡亂了套,你帶來的東西掉在地上很可惜,我剛剛在茶水間冰箱裡放了些東西,你下班時務必拿走。”
她推開門,辦公區的嘈雜湧進來,片刻後關上門,又歸于寂靜。
辦公室裡隻剩孟斯汀一個人。
劇烈的心跳在此刻被某種東西歸位,她恍惚許久推開門走出去,像被什麼操控了似的穿過走廊走向茶水間。
打開冰箱,映入眼簾的是貼在兩個盒子上的兩張明黃色便利貼。
字迹是眼熟的字迹,上面都寫着:[孟斯汀]
一個盒子裡裝着滿滿的巧克力。
一、二、三、四……數不清的Venchi家的巧克力,整個店裡的巧克力種類口味都有。
一個是沉甸甸的飯盒。
打開飯盒,飯菜竟然是溫熱的,似乎是剛盛出來不久。
裡面的飯菜是,米飯、口菇牛肉、闆栗燒排骨,還有,無刺的清蒸鲈魚。
斜陽透過玻璃窗子切進來,冰箱響起了嗡嗡聲。
她放下飯盒蓋子呆愣在原地。
她站在她制定的規則裡。
她沒有等到她的半句道歉。
但現在,她原諒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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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上午九點,準時到達法院。
開庭時間在十點,雙方律師在各自的等待廳整理材料。
翻了會兒材料,孟斯汀焦灼歎口氣,手指絞緊文件夾邊緣。
熟悉的冰冷感從腳底攀爬上來。
又一次來法院了。
但這次,她不像十五歲那年坐在旁聽席,而是坐在辯護方的位置。
不是被審判的犯人家屬,是替人伸張正義的律師。
起身欲要出去,一身黑西裝的徐嘉棠叫住她:“又去洗手間?你去幾次了?”
孟斯汀拽了下自己新添置的黑西裝不好意思笑笑:“我……我喝的水多。”
徐嘉棠一副看透了她的模樣:“你未免也太緊張了,證據充足,好好給張娟翻案就行。”
又指了指桌上的材料,說:“你再看一下順序有沒有排好,等下你要把證據遞交給法官,别被吓得手抖。”
孟斯汀癟着嘴老老實實坐下。
再次仔仔細細檢查證據材料,她手裡保留的那份證據都用标簽紙貼着,随時為徐嘉棠做好協助。
筆記本上也寫滿了記錄,翻了翻前面的,密密麻麻的字都是她在複勘時做的記錄。
這些記錄讓她有充分的證據和理由為張娟翻案,為這個16歲少女洗刷冤屈。
輕飄飄的一沓紙,可以洗刷一個人的冤屈,也可以為一個人定罪。
傅錦懿當初是不是也是這樣辛苦尋找孟輝的貪污、渎職證據?
她的手指停在材料的一份數據上。
深入調查案情會調查當事人所有的社交網絡,7年前,傅錦懿來源城前,是不是也知道孟輝有一個女兒?
赴源城前,傅錦懿會怎麼想她?又會用什麼詞彙來評價她?
等又反反複複翻幾次材料,有人推開門提醒:“被告律師,馬上開庭了,快入場。”
徐嘉棠整好文件點頭:“好的。”
她看了一眼把文件抱在懷裡的孟斯汀,這個稚嫩的實習生第一次穿這種正裝,雖然稚氣但也很英氣。
她沖孟斯汀鼓勵般地笑了笑:“走吧,小孟,開啟你的第一次辯護體驗。”
實習生有些局促地抱緊文件,臉頰上蔓延出一小片粉紅。
“好。”
金屬大門打開,孟斯汀擡頭看着法官席座上面懸挂的莊重的國徽。
記憶又溯洄到7年前。
15歲的她坐在旁聽席,注視傅錦懿入場,注視這個成熟美麗的女人,冷靜地宣判孟輝的罪行。
[孟輝,立即執行死刑]
砰——
槍中射出的子彈打在她的額頭上,她血淋淋地站在旁聽席看着傅錦懿,可恥地失禁。
腿忽然發抖了。
熟悉的窒息感像潮水般湧來。
直到懷裡的材料幾乎要掉在地上,她才控制住自己的恐懼深吸一口氣。
她不能緊張,也不能出錯。
她要作為辯護方,為張娟帶來正義。
“全體起立——”
法槌落下,審判長的聲音令人渾身一顫。
“浔城市中級人民法院刑事審判庭,現在開庭審理被告人張娟涉嫌故意殺人一案。”
“請原告方陳述起訴意見。”
原告律師站起身:“5月13日晚10點,被告張娟因被父親張建設阻止參加次日漫展發生争執,期間遭到張建設毆打。次日10點,鄰居發現張建設死于家中,腹部有傷口,兇器為現場發現的水果刀。張娟有作案動機、作案時間,且其衣物上檢出死者血迹……”
材料證據按照等下徐嘉棠的辯護程序擺好,聽着原告的指控,孟斯汀看向被告位置上的張娟。
女孩的肩膀随着每一項指控而瑟縮,像被雨淋濕的麻雀。
她想起兩周前,張娟那群acg親友去拘留所和張娟見面的場景。一群未成年女孩涕泗橫流,一個女孩握住她的手說:“律師姐姐,謝謝你們願意深入調查,謝謝你們!”
那時她百感交集。
一個疑問,一次勇敢地向上彙報,一次不想按照程序走的正義,可以拯救一個女孩的一生。
她又想到那天傅錦懿在車裡對她所說的[為了正義]而産生的意味不明的笑容。
在錦意,3800的委托費去完成刑事案件的辯護,太過異想天開。
但傅錦懿在規則之外為她打開一扇窗,3800塊,也能購買一次正義。
傅錦懿是否在嘲諷她對律師職業的理想?
如果是,為何又願意給她機會?
如果不是,那個笑容,到底是什麼意思?
原告闡述完畢,審判長轉過來:“辯護方是否有異議?”
手指動了動,孟斯汀攥緊拳頭。
她整理好自己的思緒,全神貫注地看着眼前的證據材料。
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