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侍禦,公主今日可能起身見人?我這裡有一道事關公主的天家密令,還請侍禦入内向公主通禀一聲。”
“你這和親公主可真辛苦,大着肚子還要操心許多事!”金琇瑩心疼章懷春,如此抱怨了一句,又不無遺憾地道,“既如此,我便先去安頓了,晚些時候再過來尋你。”
“好。”章懷春也覺掃興,不舍道,“你且先好好歇一歇。你若不嫌我這個妊婦,在這裡的這段時日裡,便與我一個屋裡睡,好麼?”
“求之不得!”金琇瑩喜笑顔開,下床穿戴一番便依依不舍地同她道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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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太尉前來,心情是複雜忐忑的。
永嘉帝發了兩道密令,一道是給他的,勒令他務必要協助那姓蘇的寺人說服綏甯公主讓出腹中的孩子;另一道則是給綏甯公主本人的,他不知永嘉帝在裡頭寫了些什麼。
将那卷泥封的信簡呈給章懷春後,他便見她水波不興的臉上起了波瀾,平展的眉頭亦愈蹙愈深。
良久,她方始将手中的信簡卷起,擡眸直直看着他,懷着一絲希冀問:“我若不願讓出這個孩子,你老是不是也要強奪?”
蕭太尉雖心有不忍,卻仍是點了點頭:“蕭家終究是天家的臣子,天家有令,不敢不遵。”
章懷春不解也悲憤,痛心诘問:“蕭公,你老并非愚忠之臣,天家此舉分明專橫跋扈,你老不但不加勸谏攔阻,竟還要助纣為虐麼?”
蕭太尉皺眉,表情嚴肅、語氣嚴厲地道:“瑜白膝下無子,天家此舉全是出于拳拳孝心,此心勝似千金,我也隻能成全。靈蛇銜珠隻為報答随侯的救命之恩,公主深明大義,更兼有一顆菩薩心腸,對于救了侯府滿門的瑜白,想也不忍看他斷子絕孫。何況公主與瑜白還有多年的夫妻情分,他為侯府所擔的那些罪,在公主心裡,莫非還值不回一個孩子麼?公主去了烏孫,與那素光結為了夫婦,日後也會有孩子,又何苦執着于這個孩子……”
“天家的舅父日後再娶,也會有子嗣,為何定要讓我們母子分離?”章懷春聽到這番似指責似規勸的話,忍不住開口打斷了蕭太尉的話。
“天家給公主的那道密令裡,不曾言明其中緣故麼?”蕭太尉恍似明白了什麼,言語和軟了下來,“瑜白如今與寺人無異,已斷子絕嗣了。”
章懷春震驚又茫然:“怎會?”
她當年分明未将他的根去盡,他也并非絕了嗣。不然,她腹中的這個孩子又是從何而來的呢?
蕭太尉見她果真不知情,便将才得知的實情向她和盤托出:“受過刖足之刑後,瑜白許是承受不了那樣的疼痛,一直在偷偷服用道家為修煉所研制的寒食散。那石散服多了,會毀人心智,讓人陷入幻覺之中,瑜白便是在意識不清的時候,自己斷了自己的根。若非如此,天家也不會在你都出了雒陽,才派人來與你商量此事。”
章懷春心緒如麻,腦中更似一團漿糊。蕭太尉的話入了她的耳,又飛快溜走了,她恁是記不住他究竟說了些什麼,腦中隻不斷盤旋着“寒食散”“斷子絕嗣”幾個字。
她覺肚腹在不斷往下墜,似有雙手在大力撕扯她的脾髒,又似有股浪潮不斷拍打着她的肚腹,胃裡如有火在灼燒,直讓她惡心得想吐。
她意識到,自己應是要生了。
蕭太尉看她一張臉慘白如紙,額上汗如豆珠,亦覺出了不對勁,忙起身出屋對明鈴道:“公主應是要生了,我去請乳醫來。”
明鈴聞言大驚,幾步便奔到了章懷春身邊,将人抱回到了裡頭的炕床上躺着。
然,她畢竟是頭回面對要生産的妊婦,見了章懷春身下滲出來的那些渾濁不清的黃白之水,有些手足無措。
幸而那從小方盤城來的老娘婆很快便被青楸與金琇瑩請了進來,她也便能抽身往廚院去催水了。
不多時,蔡氏亦匆匆忙忙地趕了過來。
青楸本想将人攔在外頭,蔡氏卻道:“生孩子就是在過鬼門關,多個懂行的人在,公主也能少些危險!”又放緩了語氣道,“我也是醫者,甭管公私,我都希望公主能平安生下這個孩子。”
思及這人畢竟是宮中乳醫,手上是有真本事的,青楸皺眉思索了片刻,也便放她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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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和親使團在此落了腳,明橋便無一日之閑。
今日,他才将金琇瑩和那老娘婆請進驿站,便被廄啬夫捉去拌草料。草料拌好不過一盞茶的工夫,銀珠又來尋他,言說使團人太多,廚院的竈台不夠用,索大姑請他閑暇時幫忙在那院裡砌兩座竈台。
既是索大姑之托,明橋也不便拒絕,與廄啬夫說明了情況,便随銀珠往廚院去了。
明鈴來廚院催竈上廚子多燒幾鍋滾水時,他方知他的大春姊姊竟就要分娩了。他雖擔憂挂念她,想随阿姊入四廊院等孩子落地,卻也知自己沒有身份立場。
鍋裡的水汩汩翻騰着,他在滾滾熱氣裡聽到銀珠正纏着索大姑不住央求:“好大姑,你别看我年幼,但我有的是力氣,你就讓我随你們給公主送一趟水吧!”
索大姑這回說什麼也不願依着她,耐心勸着她:“正因你年幼,我才不能讓你跟着去!”
“為何不讓我去?”銀珠不服氣,伸手一指正往桶裡舀水的金珠,“阿姊不比我年長多少,她為何能去?”
索大姑向埋頭幹活的金珠看了一眼,眉間不覺染上了一抹愁緒,遂将面前這個吵鬧的女娘引至一旁,小聲向她埋怨:“你這阿姊心眼昏聩,被外頭的野男人哄得團團轉!那野男人看着便不是個好人,三十歲的年紀了,且還是個鳏夫,卻還要來勾搭你阿姊這個十五六歲的小女娘!你阿姊識不清人,不聽勸,一心想給那野男人生孩子,我也隻能帶她見識見識生孩子的險與苦,也好打消她那樣的心思念頭!”
銀珠不知生孩子如何苦、如何險,隻知索大姑口中的“野男人”實乃頂天立地的男兒漢。她不滿索大姑如此诋毀那人,便駁了句:“大姑,阿森哥哥可不是野男人,他與明大将軍一樣,皆是我們邊關吏民心中的‘戰神’。”
索大姑不置可否,隻感慨了一句:“真是冤親債主!”又面容嚴肅地警醒着銀珠,“你日後莫學你阿姊,專挑老男人和鳏夫做夫婿。”叮囑完,她便尋到金珠,與另一位廚娘往四廊院送水去了。
銀珠見她果真不肯帶着自己,不免悻悻。
見到院中那座隻砌了一半的竈台旁已不見明橋的身影,她問過院中的廚子,方知那人又回了馬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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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明!”
明橋牽了馬将出馬廄,身後便響起了銀珠的一聲呼喊。不過片刻,那聲音的主人便出現在了他面前,微喘着氣問了句:“你今日還要牧馬麼?”
明橋搖頭:“我前些日子牧馬,看到山谷裡花開得盛,便想着要采些回來。”
“你竈台尚未砌成,還有閑心餘暇去采花?”銀珠隻覺自己愈發看不懂這個人了,更覺這人近來的言行甚是可疑,“你還有這般玩好?”
“我是要送給公主的。”明橋說完這句話便擡頭看了看天色,眼見時候不早,也不欲同這女娘多言,跨鞍上馬。
然,銀珠卻一把扯住他手中缰繩,雙目亮晶晶地望着他:“你也帶我去!”言罷,她便攀着明橋的腿欲上馬。
她力氣之大,明橋險些兒被她扯下了馬背。
“你若要随我去,便另乘一匹馬!”
“我騎馬便好似老牛拉破車,騎到山谷,天便暗了!”銀珠緊緊拽着缰繩,唯恐一松手,明橋便會扔下她,“你就發發慈悲捎上我吧!”又擔心明橋顧忌着男女之别,又補了一句,“你放心,我對你并無阿姊對阿森哥哥那樣的心思!畢竟,似你這般年歲,已能做我阿父了!”
明橋臉色蓦地一沉:“他一個過了而立之年的老男人,你喚他‘哥哥’,卻覺我能做你阿父?你出生時,我才十四歲,沒本事生出你這樣大的孩子來!”他一扯被她緊緊拽着的缰繩,再沒好臉色對着她,“快些松手!不要耽誤我的時間!”
許是見慣了明橋親切和善的笑臉,眼下陡然見他這樣的冷臉,銀珠一時有些怔愣。
然,她并未松開手中的缰繩,反倒改用雙手拽住,目帶挑釁地看着他,不懷好意地笑道:“喬明,我知你與公主是相識的,不然,你如何會說武陵話?你定也對公主懷着不軌之心,采花贈公主,也是要在公主面前獻殷勤。你也不要怪我說話難聽,你這般模樣、這樣心思……實乃……實乃……”她歪頭思索良久,方從腦中尋到了自阿姊那兒聽來的一樁古人轶事,“你與那荒淫醜陋的衛宣公強占齊姜一般無恥!”
明橋聽後絲毫不惱,反倒啧啧稱奇:“你小小年紀,竟知道‘新台納媳’的前人轶事?讀過《左氏春秋》,還是《太史公書》?”
“我大字不識幾個,不曾看過什麼書,這些是從阿姊那兒聽來的!”銀珠不想同他探讨史書學問,仰看他的雙目已露出了幾分不滿,“喬明,你再與我這般糾纏磨蹭下去,日頭便要落下去了,你就帶上我吧!有我幫你采花,我們也能快些回來!”
明橋見她這一副誓不罷休的架勢,知曉若是不依了她,他也走不了,隻能無奈點頭:“上來吧!”又伸手拍了拍身後的馬背,“坐我後頭。”
終求得他點頭,銀珠自是依他。
而明橋不知,在他載着銀珠策馬遠去後,懸泉置西門外便出現了一對老少的身影——兩人皆是卷發白面、深目高鼻,老的青眼赤須,少的碧眼無須。
那少的目光始終望着遠去的二人一馬,碧色眼眸裡閃動着喜色,輕聲詢問身旁的老者:“外大父,那其貌不揚的馬夫真是我那逃去匈奴的阿兄麼?”
“是與不是,”老者眼神銳利,臉上有抓到獵物的欣喜,“我們跟上去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