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應是又服過了寒食散,面上透着奇異的紅,眼神空洞迷蒙。見到她的那一霎,他似見了鬼一般,臉上竟露出了驚惶萬狀的神情,慌亂舉袖掩住了面,又背過身子聲音嘶啞地道了句:“請出去。”
章萊恍若未聞,踅步至他床邊席上坐下。
床榻上的人,身子顫抖得厲害,咳得撕心裂肺的。
章萊胸口如堵巨石,淚水滾滾而落,抽噎着喚了聲:“阿父。”
“槐序,你能……出去麼?”這副形容被女兒看見,鄭純隻覺羞恥難堪,“阿父床前污穢,實不便留你在這裡,你回……”
“我不回去!”章萊截斷了他的話,眼中的淚忽如泉湧,“阿母不願我跟着去烏孫,不要我了,阿父也不想要我了麼?莫非還想再一次抛下我?”
聽她這番質問,鄭純愈發覺得無顔面對女兒。他如今這般模樣,早已不配為人父,她應像她阿母那般,就當從未有過他這個人。
而他,合該這樣腐爛至死。
可她太過年少,他狠不下心對她說出那些冷漠絕情的話來,隻能軟下心腸來哄勸:“你且先回去,待阿父病愈傷痊,再與你相見,好麼?”
“不!”章萊不依,伸手扯住他衣袖,一臉倔強執着地盯着他的肩背,“阿父又在哄我!阏逢阿姊都告訴我了,說阿父一直在偷偷服用寒食散,壓根沒想過好好養病養傷!阿父,你若是有三長兩短,阿母和我要怎麼辦?阿母也隻是暫時去了烏孫,待那烏孫昆莫去世了,她便能回來了。姨姥說,那烏孫昆莫是個酒色之徒,沒多少年可活,到那時,隻要我們請旨接阿母回來,阿母便能與我們團圓重聚了。”
她見阿父始終不曾回應自己,又扯了扯他的衣袖,帶着幼時的親昵撒嬌口吻問了句:“阿父莫非不想阿母再回來,不想我們一家三口再重聚麼?”
“不是……”鄭純實不知該如何回應她,卻也終于轉過臉直面女兒,“你瞧我這副模樣,還願認我是你阿父麼?”
再次見到這張死氣沉沉的臉,章萊仍是不敢認,不禁悲從中來,泣數行下:“隻要阿父不再抛下我,甭管阿父變成何種模樣,阿父便永遠是我的阿父!我知刖足之刑很疼,阿父服用寒食散也是迫不得已,但這石散能亂人心智,更能害人性命,阿父日後莫要再服這石散了。送走了阿母,阿父便跟我回侯國養傷吧。”
鄭純有些怔愣錯愕,槐序已許久不曾待他這般親昵依戀了。這讓他那顆七零八碎的心如同被人小心溫柔地浸入了湯泉裡,裡頭再次煥發了盎然春意。
縱使他這副殘軀再不能得到章懷春的眷顧,隻要女兒對他還懷有寸草之心,他便心滿意足了。
他擡手為她輕輕拭去臉上的淚水,向她允諾:“阿父答應你,再不會碰那石散了。不過——”他話語微頓,無奈苦笑道,“我便不同你們回侯國了,日後自會去尋你。”
章萊眉心驟然蹙起,許是一朝被蛇咬,唯恐自己又被哄騙了:“阿父為何不願同我回侯國?莫非又是在哄我?還是阿父真如這園子裡傳說的那般,要與西陵縣君成婚麼?”
“你從何人嘴裡聽來的這些傳言?”鄭純一急,胸口便猶如蟻噬針刺,忍不住咳嗽起來。
章萊斟了一盞水喂他喝下,這才道:“這園子的人皆在傳這樣的話,阏逢阿姊也說天家有為你們賜婚的打算。”
鄭純神色晦暗不明,不及開口向她解釋,又聽她低低道:“阿父要另覓姻緣,女兒實不該置喙,但想到阿父日後會有除我之外的孩子,我想,阿父定不會再将我這個女兒放在心上了。”
“不會……”鄭純道,“阿父再不會有别的孩子了。”
端午那日,他在神志昏蒙間用燭火灼傷了半截塵根後,姚令丞便将他的塵根去盡了。自那之後,他早已身殘的事便再也不是秘密了。
如今的他,已算不得是個男兒了。
但這些事,他無法開口向女兒言明,隻能一再向她保證:“你放心,阿父不會再娶妻,更不會有除你與你阿母那腹中孩子之外的孩子。”
“既如此,阿父為何不願同我回侯國?”章萊仍舊不安,“侯國有舅姥爺和表舅父為阿父療傷驅蟲,他們的醫術不比姚令丞差,定能醫好阿父!”
鄭純實不知該如何向她解釋。
他的心,終究因章懷春端午那日的決絕之言而生了怨念、執念,這些念頭滋生了他的心魔。他放任自己亂服寒食散,堕落放縱,也是這團心魔在作祟,若不斷去滋生心魔的那些惡念邪見,他的罪孽便再難洗清了。
“阿父心魔未除,身上有太多的罪孽,須以沙門之人的身份遊曆四方,度化衆生因緣,方能化解罪孽、消除心魔。”鄭純憐愛地摸了摸章萊的頭,溫聲道,“槐序,你是阿父最深的牽挂,你能來見阿父這一面,阿父便宛若新生了。你要相信,無論阿父在何方,阿父的心,始終是與你在一處的。化緣途中,阿父也會去見你的。”
章萊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擰眉問:“阿父的心魔,是因阿母而生的麼?”
鄭純心口如刺,臉色陡然沉了下來:“與你阿母無關,是阿父修行不夠。”
章萊心思敏感,聽他這句話,見他這神情,心下了然,卻并未揭穿。
離開前,她也隻是殷殷叮囑着:“阿父答應過我的,莫要再服用那寒食散了。不然,阿母若是知道了,也會滋生心魔的。”
鄭純卻苦笑不語。
他的懷兒都後悔與他相識了,怎會因他心生心魔?
如今,她隻怕都不願再聽到他的名字了。
***
五月十五日前夕,章懷春便辭别了家人,被接去了上林苑中的胡桃宮裡,隻待天明便要動身啟程踏上前往烏孫的路途。
當天,永嘉帝特在上林苑設宴款待烏孫使者,席上張樂飲酒,賓主盡歡。
至翌日,永嘉帝更是親率文武百官将章懷春送至了洛水邊,在此設了神台祭祀洛水之神,以佑護她一行人此行平安,又置酒為她餞行。
因有永嘉帝應允,鄭純一早便登上了開陽門城牆上的門樓。門樓高聳,他登樓臨望,洛水河畔的車馬人從便能盡入他眼。
和親公主出嫁的排場,不啻于天子巡遊,車粼粼,馬駪駪,他一眼便望見了華蓋下與永嘉帝持酒作别的章懷春。
今日,她身着繡衣袿裳,梳高髻,插步搖,配珥珰,胭脂敷面,口脂點唇,恰似神女落人間。擡眉俯首間,似輕雲蔽月;舉手投足處,若流風回雪,豔影驚鴻,姝容落雁,是他镂骨銘肌、永生難忘之人。
他好似又回到了當年迎她出閣的那一日。
那日,纁黃百裡,她亦是一身華冠麗服,在他恭請她出閣時,笑着說“願随君去”。
“願随君去……”鄭純在心中反複默念着這句話,昔日的歡喜快慰,悉已釀成了苦澀悲涼,還有那萦繞不散的幽怨與愁恨。
是啊,他怨她。
她怎能将兩人過往相知相伴的歲月全盤否定,轉而絕裙而去,投入另一個男人的懷抱?
天涯兩隔,形同陌路,這不是他期望的分離。
綿綿不絕的痛自心口漫溢而出,他再次在喉間嘗到了腥鹹之味。他想要将喉間的這股腥鹹咽下去,但随之而來的疼癢卻迫使他将這股腥鹹咳了出來。
他這一咳,好似将積壓在心間的憂憤郁悶一并咳了出來,一發不可收拾。
一旁的羽林衛見狀,慌忙上前扶住他搖搖欲墜的身子,勸了句:“郎君,綏甯公主的車駕已啟程了,我們該回西苑了。”
鄭純雖不願此時離去,但他怕永嘉帝因自己病發吐血一事責罰這個陪他而來的羽林衛,隻能點頭:“好。”
離開門樓前,他又往洛水的方向望了一眼。
滾滾車馬人流裡,他已看不到章懷春的身影。風撩起她乘坐的那輛車的帷幕,他隻來得及窺見她的滿頭珠翠,風便再次将她藏于了那帷幕後,隻留給他一道朦胧模糊的側臉剪影。
他緩緩收回目光,再不停留,在羽林衛的攙扶下,便下了門樓。
他知道,她這一去,連他的心也一并帶走了。
但,他不願再将那顆心傾注在她身上了。
他的神女既棄了他,他也不必再将她供奉在心上,該去供奉他自己的佛了。
***
回到西苑,鄭純便從關宜口中得知母親仍在昏睡。
“姑母這幾日已鮮少有清醒的時候,水米難進,今日的湯粥是我讓人強灌進她嘴裡的。但姑母本有頑疾在身,再這般下去,怕是撐不過幾日了。”關宜憂心忡忡地道。
鄭純神色凝重地聽着,最後也隻是應了聲:“我知道了。”
他知道母親這回病重全是因他的緣故。
母親始終堅信,隻要假以時日,他終有一日會答應與關宜成婚。然而,自得知他已非男兒,不可能再為鄭家留下子嗣,她一直強撐在心口的那股氣忽就洩了出來。
而她卻将這視作自己的罪過,總說無顔在地下與父親相見,更對不住鄭家列祖列宗。
姚令丞說,病人若是連心氣都散了,便是有神仙手段,這人也難救回了。病人之所以至今仍還苦苦捱着,隻因這人世還有她牽挂的人和事。
闵氏的病亦牽着永嘉帝的心。
自他入雒陽以來,他從闵氏這兒得到了真正的關愛,那是不同于乳母雲杜君帶着目的的親近,亦非生母西陵君若即若離的關照。
闵氏從不希冀從他身上得到什麼,隻是将他當成自幼喪父又與母親分離的可憐孩子。
他知曉鄭家子嗣乃闵氏的心病,卻又不知如何消了她這心病。
因他日日往西苑跑,雲杜君唯恐這小皇帝的心被那園子裡頭的人迷住了,也隻能投其所好,向他提議:“天家那舅父并非沒有子嗣,隻是未曾從鄭姓罷了。天家要消你那姑姥的心病,讓章家那小女公子改姓歸宗,日後為她招婿便是了。”
她本以為這番提議既合了永嘉帝的意,又斷了那小女公子日後入宮的路,心裡頗是自得,卻不想永嘉帝竟一口否決了她的提議。
“不成!”永嘉帝道,“槐序阿姊不能招婿!她日後是要入宮做我的皇後的!”
雲杜君如同吃了一顆黃連,認真提醒他:“天家那舅父不會讓那女公子入宮的。”
永嘉帝卻笑了:“阿姊入宮一事,若是有太皇太後做主,舅父也不會再說什麼。”
雲杜君沒再說什麼。隻要壽安殿的那位在一日,她便不敢似從前那般在這後宮裡作威作福,唯恐一個不當惹怒了那位,她到時候真會被攆出宮。
所幸那位應也沒多少日子可活了,而天家也還年幼,她大可熬死了壽安殿的那位,再來為自己的侄女在這後宮謀個出路。
她也沒指望侄女能入主後宮,隻要不是天家歡喜的那章家小女公子掌了鳳印,憑天家如今對她那侄女的喜愛,這後宮便還是她說了算。
她雖不屑三番五次地讨好一個乳臭未幹的小子,但為了讨他歡心,她還是得為他排憂解難。隻因那事做起來不太厚道,她恐給自身再添上一樁罪,不願将話講得太明白,隻模棱兩可地道:“天家,你那舅父與侯府大女公子可不隻你槐序阿姊一個孩子。”
永嘉帝尚未想明白過來:“除了阿姊,還有誰?”
他身邊的内侍卻忽福至心靈,對他附耳悄言:“天家,縣君說的是大女公子腹中那個孩子。”
永嘉帝仍有些懵。
内侍因不願讓雲杜君獨占這份功勞,便将永嘉帝哄到了一旁,向其進言獻策:“天家既不願讓侯府的那小女公子改姓歸宗,那便讓大女公子那腹中的孩子歸了鄭家。”
永嘉帝皺眉:“你真是異想天開!不說那孩子尚在大女公子肚子裡,縱使生出來了,也遠在千裡之外,如何讓那孩子歸鄭家?”
内侍道:“天家派人将那孩子帶回來便是了。那孩子不是烏孫昆莫的骨肉,我們的人領回那孩子,烏孫昆莫想也不會阻攔。”
永嘉帝總覺此舉無異于奪人之子,太過敗德辱行了,猶疑着并未一口應下。
“大女公子為了漢烏兩國安甯,遠嫁烏孫,朕卻奪她孩子,也忒昧良心了!她若是因此心生了怨恨,背離漢室,煽動胡人犯邊,那朕便成罪人了!”
内侍不放棄,繼續陳說利害:“大女公子家人的性命皆系于天家之手,天家倒不必擔心大女公子會背漢。奴婢也不是讓天家去搶去奪那孩子,隻是派人對大女公子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勸她主動放那孩子回中原。天家此舉全是一片孝心,朝臣也不會說什麼的!”
永嘉帝有些意動,但仍拿不定主意:“這等大事,朕要先問過閻公。”
他本以為閻公會因此事對他進行苦口婆心地規誡,不想閻公隻是沉吟了片刻,便颔首道:“隻要能說服大女公子與她的家人,此事也并非行不得。瑜白有君子之操,至情至聖,卻屢遭磨難,命途多舛,天家有心為他延續先人血脈,是全了他的孝道,此亦是彰顯了天家的一片孝心。”
聽言,永嘉帝如同吃了定心丸,心底那點愧疚不安瞬間煙消雲散。
閻公卻擔心這少年天子行事手段太過霸道無理,不放心地交代着:“要讓大女公子那腹中孩子歸鄭家,便是要讓母子二人分離,此事終究有些殘忍,不宜威逼。天家當以德服人、以仁待人,莫要傷了大女公子的心。大女公子是深明大義之人,念着瑜白的恩情,想也願将那孩子讓出來。”頓了頓,又道,“在将那孩子接回來前,也莫要讓瑜白知道了這事。”
永嘉帝受教,恭敬道:“學生記住了。”
***
是夜,闵氏昏睡醒來,便見鄭純帶着傷病守在床邊。但她并未像往日那般将他勸走,而是看着他柔聲喚出了許久不曾喚過的小名兒:“斑郎。”
鄭純忙應了聲:“母親,兒在。”繼而握住了闵氏伸過來的手。
夏日裡,母親的手涼冰冰的,沒有一絲熱氣。
他忽覺眼眶發熱,淚水已濕了眼眶,卻仍是強忍着悲痛問了句:“母親可想要吃些東西?”
闵氏搖頭,聲若遊絲:“斑郎,阿母……就要走了,但始終放心不下你,隻盼着你能……好好的……隻要你好好的,阿母……也便能瞑目了……”
“是兒不孝……”鄭純眼中的淚悄然落下,埋頭忏悔,“是兒讓阿母蒙了羞,愧對父親,亦愧對鄭家列祖列宗……”
見他哭,闵氏幹枯的眼角也不覺被淚水浸濕了:“是阿母連累了你,阿母才是鄭家的罪人。”歇過一大口氣,她才又緊緊抓着鄭純的手,反複叮囑,“斑郎,你要好好……好好活下去!定要好好活下去!”
話音一落,鄭純便覺母親手心的溫度驟然而退,那雙渾濁的眼亦帶着不舍緩緩阖上了。
門被緩緩推開,夜風随之而入,吹滅了床頭的一盞燈火。
鄭純頓覺母親便好似這從風而滅的燈火,已是油盡燈枯,熄了,便不會再燃起來了。
他回頭向風吹來的方向望去,方知外頭落雨了,而永嘉帝就站在門外,正将身上的油絹衣脫下交到了一旁的内侍手中。
“你在外候着!”永嘉帝對内侍吩咐一句話,便跨過門檻疾步朝闵氏床頭走來。
他瞧不出闵氏究竟是昏睡未醒,還是已辭世,便欲近前看個究竟,卻不料被鄭純擡臂擋住了身形。
“母親已謝世,天家金尊玉貴,這時候不便在亡者床前逗留,還是請回吧。”
永嘉帝一聽闵氏已辭世,眼淚忽簌簌掉落了下來,哪裡還管得了尊不尊、貴不貴的事,隻拉着鄭純的衣袖問:“姑姥昨日還同我說過話,姚令丞也說她的心氣未散盡,說隻要這氣不散,姑姥便還能撐些時日,怎會突然仙去?”
他本是興沖沖而來,想要告訴她,鄭家的香火并未因舅父而斷,他已派人去迎鄭家的那一脈香火了。
然而,他終究是來遲了一步,讓姑姥帶着遺憾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