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發覺是死路後,就讓汪明先撤,自己留下斷後,沒想到對方發覺了他,出了岔子,所以晚了,”周以方品着二人的神色,“先生,人差點就回不來了。”
沈桓哼了一聲:“‘白’怎麼說?”
周以方知道他在起疑心:“情況有些特殊,跟着的‘白’沒能進去,您看······”
沈桓卻直接發落了:“遲到落隊,關三天禁閉。你有什麼意見嗎?”
看着他這些天反應的周以方吃了一驚:“先生,人畢竟才剛回來。”
顔言垂眸,溫馴得過分:“沒有。”
沈桓笑了,合上了書:“你和汪明各執一詞,你還有什麼要辯解的?”
“顔言沒什麼話說。”
沈桓看着他的眼睛:“很好。那就決鬥吧,禁閉出來就開始。”
決鬥那天,大雨滂沱,将黃昏的無垢園都攏在了水裡。諾大的修羅場和觀景台都朦胧不清。
百十人站在台上,肅然無聲。隻有顔言被帶上來的時候,人群渙散的目光才有了嗜血的聚焦。
十六歲的顔言臉色蒼白,看着有些孤僻,還有些沉默寡言,但骨子裡的風度已初露端倪。
他果然是邵光和阿顔的孩子,沈桓想到這裡,眯了眯眼。
風向斜吹。
雨下得大了,順着顔言細長堅韌的手腕蜿蜒而下,落在他搖搖欲墜的腳步旁,就如同他少時的命途,始終風雨如晦,不見光亮。
人在兩邊,槍在中央。
兩人一槍,一槍一彈,沒有規則,隻有一個人能走出修羅場。
沈桓忽而開口,周圍一片肅然:“阿言,你還有機會。”
顔言低頭不語。
雨順着他的鬓發流下,低垂的後頸處泛着脆弱的白,像暴雨中零落的白海棠。
“汪明,那就開始吧。”沈桓換了個姿勢,眼中帶了些期待。
衆人立刻伸長了脖子,如立起半身、吐着信子的蛇,嘶嘶低語、蠢蠢欲動。
雨太大了,對面的人臉都看不清。
汪明率先動了,一個滑鏟、裝槍、上膛,行雲流水,激起地上淺淺的水道,擡頭時,顔言卻從他的視線裡消失了。
他急忙轉身,還是沒有。
幾個轉身之後,他慌了——人呢?
看台上,有人也站不住了,低聲說:“來哥,顔言好快。”
曲玉來哼了一聲:“不是說關禁閉的時候,一粒米都沒給嗎?”
“确實沒給,但是他畢竟是顔言,同輩裡面,就數他最出彩了。”有人心虛地解釋。
“一個三天沒吃飯的人,能堅持多久?”曲玉來頗為不以為然,“等着看吧,槍在汪明手裡。”
是啊,人不可能消失——汪明握緊了手頭的槍,同時聽到了自己的呼吸、心跳,和血管裡潮水般的脈搏。
一定有破綻,他的手指輕輕扣上扳機,餘光瞄向觀禮台。
曲玉來指了指身後。
手擡起,忽而落下。
有水聲!就現在!
汪明舉槍猛地向後肘擊,落空了,心頭登時一悔,一隻冰涼的手将他的手肘向外狠狠一别,關節發出“啪”地脆響。
槍落了。
身後的人陡然洩了口氣。
汪明怒吼一聲,向後猛地揮拳,果然打在了一片柔軟上,身後傳來一聲悶哼。顔言慢了一瞬,身影落到了汪明的眼裡。
汪明立刻撞過去,他力大,顔言的身體被掄到空中、随後砸向地面,在空曠的雨水間發出“嘭”一聲巨響。
汪明的眼中燃起勝利的目光,他鎖住顔言的身體和脖子,将肘間的骨頭壓得铮铮有聲——重擊讓顔言有一瞬間的意識朦胧,他的雙眼失焦,暴雨裡的疼痛讓人感到雙重窒息。
“我就說。”曲玉來看在眼裡,得意地說,“就算先生平時常誇他,這小子又能翻出什麼浪來?”
本能讓顔言掙紮。汪明大吼一聲,将更多的力道壓了上來。
“放棄吧,顔言!隻有你死了,曲玉來才會放過我,我才能活下來!”汪明對顔言低語。
顔言的大腦開始走馬燈,楚鸢的死、沈桓的壓迫、曲玉來的算計······無窮無盡的苦難和壓力一層層疊加上來,讓他的動作越來越慢。
他感到麻木,從生理到心理上的麻木與疲憊。
嗜血的人群開始躁動。
最後出現的幻像是沈昀。
“你為什麼從不來找我?”是沈昀的聲音,“你要放棄了嗎?”
顔言猛地吸了口氣——不,不行。麻木褪盡,疼痛洶湧而至,那是生命頑強燃燒的灼痛。
掙紮間,他竟然摸到了那柄墜落的槍。
砰!
槍響。
汪明不可思議地睜大了眼睛,随即心口一酸,喉頭湧上一口鮮血。他向右一倒,看到了顔言手裡冒着熱氣的槍。
接着一雙顫抖的手蓋上了他的眼睛,顔言輕聲道:“你解脫了。”
清風吹散了烏雲,雨勢散盡,一道夕陽直射觀禮台。
先前落入水中的血迹已被沖洗得無影無蹤。而汪明身下,一團黑色的血迹暈染開來,像是惡毒的詛咒。
顔言躺在血泊中,許久沒有起身。他想起楚鸢死前無畏無懼的神情,想起許多沈昀對他說過的話,力竭的肌肉在雨後的微風中顫抖,帶着冷意時刻提醒他,他還活着。
沈桓走了上來,雨傘遮住了陽光,投下一片陰翳:
“阿言,你是我最好的作品,無可替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