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懲也好奇是誰,既然輾轉難眠,不如去瞧個熱鬧。
小孩兒前半夜睡得不踏實,翻了幾次身,這會兒倒是睡熟了,起床也沒被驚動。
趿拉着一雙拖鞋,外套沒穿,墨發未挽,随意披了件深紅色的中衣就這麼不修邊幅地闖進了漫漫黑夜裡。
凄厲怪聲仿佛傳遍太極觀的每一個角落,伴着簌簌風動,越發顯得詭異無蹤,不可捉摸。
與之相比,師兄們的聒噪就顯得易辨許多。
“我求求你可别彈了!人家彈琴是要錢,你彈琴是要命啊!”
“這扶搖古琴可是天地至寶,擁萬金也難求,殿下憑什麼送你?”
聽這聲音,似乎是從殷九離房中傳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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循聲而去,越靠近源頭,“嘶嘶啦啦”的聲音就越刺耳。
蕭懲不得不捂緊了耳朵。
到了地方,本該無人的房間裡亮着燈火。
雪白的窗紙上映出十幾道人影,一人坐在窗前,其餘人圍着他拉拉扯扯,情緒似乎極為激動。
随着那人輕攏慢撚抹複挑的動作,一陣陣凄厲鬼嚎飄出窗外。
音波傳到蕭懲耳邊,逼得他幾欲吐血。
便想也不想,一把将門推開。誰知這一進去,差點兒給他吓跪——
衆師兄正圍住一名紫衣少年毆打,聽到開門聲齊刷刷回頭,口眼耳鼻七竅血流不止,夜風吹來,映着搖曳慘白的燭光,他們的五官和表情都忽明忽暗,瞬間就讓蕭懲聯想到英叔的僵屍大片。
“我去,你們的臉怎麼都跟鬼一樣?”
“嗯?”
師兄們面面相觑,看到彼此的模樣也是一驚,紛紛擡袖子擦臉。
少年趁機脫離他們的掌控,靠牆躲到了一邊,懷中抱着一把通體绛紫的七弦古琴,雲紋浮動,光如流螢。
“還不是他!”
六師兄指了指紫衣少年,沒好氣地說,“大半夜不睡覺在這兒彈琴,吵得大家都七竅流血!”
順着他的手勢,蕭懲轉頭一瞥,誰知竟對上道怨毒的視線。
不由微怔:“是你?”
三師兄上前一步,“你們認識?”
蕭懲苦笑:“認識,豈止認識,我還挨過他一劍。”
說着,摸了摸脖子上尚未來及完全愈合的傷疤。
三師兄一愣,“他傷了你?”
花應憐冷哼一聲,丢給蕭懲個大大的白眼,“活該,你自找的。”
“這是重點嗎?”六師兄不耐煩地插嘴說,“重點是如今他堅持說殿下已将琴送他,他想彈就彈,還說我們管不着!”
“這……”
蕭懲不知道該怎麼接話。
深夜擾民是不對,但他曾做過對不起人家的事,此刻再反過去指責人家,總顯得有些底氣不足。
尤其是花應憐一直用他那雙如眼鏡蛇般濕冷的眼神盯着他。
盯得他恨不能找條地縫兒鑽進去。
三師兄偏偏拖住他問:“他說殿下送琴給他,是否确有其事?”
蕭懲略一沉|吟,點頭道:“是有這麼回事兒。”
“呸!”嘴似乎被揍破了皮,花應憐吐出口血水,冷笑說:“用得着你給我作證,貓哭耗子假慈悲。”
蕭懲哭笑不得,“我是實事求是。”
看了眼衆人,解釋說:“他的琴被我撞壞了,于是表哥就将自己的扶搖送給了他。”
六師兄臉一黑:“搞了半天事情還是因你而起?”
蕭懲誠心實意地說:“慚愧慚愧,但讓我沒想到的是,他竟然彈得如此難……
“咳……如此别緻。”
本想說“難聽”,但憶起少年第一眼見到扶搖時眼中的欣喜與憐惜,蕭懲還是沒忍心打擊他學琴的積極性。
“好吧。”
六師兄瞪了蕭懲一眼,轉過身一手卡住花應憐的下巴,惡狠狠地威脅:“就算扶搖是你的,你也不能吵到大家睡覺,否則彈一次揍一次。”
花應憐緊咬嘴唇,把琴護在懷中,望着六師兄的眼神充滿了不屑。
氣得六師兄對着他的肚子又猛踹一腳,才揚長而去。
等人一走,少年就弓着腰痛苦地滑坐在地。
“你沒事吧?”蕭懲想去扶他。
“滾!”少年猛地推他,“笑話看夠了沒?看夠了就滾,誰用你管!”
蕭懲說:“我不是,我沒有。”
花應憐低低喘息,見他不肯走,便艱難地站起來道:“你不走,我走!”
望着少年離去的背影,良久,蕭懲長長地歎了口氣。
因為打鬥,屋中亂成一團,他彎腰默默将一地狼藉拾起,破碎的花瓶,歪倒的桌椅,還有腳邊兩條死去的錦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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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晚之後,宛如鬼嚎的琴聲果然再沒響起。
但花應憐應該還沒有放棄練琴,蕭懲想。
因為時常能看到他天不亮就抱着琴出去,直到很晚很晚才回來。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兒。
但凡他彈得稍微好那麼一丢丢,不至于難聽到要人命,相信師兄們也不會将他趕盡殺絕揍得那麼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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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一點點過去,離月底之期越來越近。
蕭懲還要裝着若無其事的模樣,給小孩兒做菜,陪小孩兒畫畫。
小孩兒極有畫畫天賦,好些東西即使從來都沒見過,也能畫得天馬行空。
雖然形狀奇怪與實物不符,但充滿了童真童趣,比如殷九離的移動城堡,小孩兒竟給它加上了一對大翅膀。
蕭懲還發現,最近小孩兒總愛畫某個人的肖像。
但每次畫好了都不給他看,跟他要的話,他要麼就藏在身後頭,要麼就拿着畫一下跑出去好遠。
蕭懲怕他摔跤,也不敢硬追着他要。
倒是有一次趁他睡着了,悄悄從他衣服的小口袋裡扒出來看過。誰知——
畫中人如柴房壁畫上的大小孩兒一樣,空着一張臉,沒有五官。
蕭懲不禁皺眉,這小鬼……怎麼總喜歡畫些無臉怪呢?
更有意思的是,這隻無臉怪的頭上還頂着一圈光環。
天使嗎,哈哈哈。
蕭懲被自己的想法兒給逗樂了,嘴邊挂着淺淺的笑,将那幅肖像重新折好擱回去,突然又有點兒傷感——
對于書中的小攻來說,殷九離可不就是天使。
那蕭厄是什麼?
蕭厄是折斷他雙手的撒旦。
唉,這一個月的孩子算是白養了,蕭懲不禁感慨,就着月色出了太極觀,躲到山上散散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