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要寄信?”
書齋店主放下手裡的毛筆,美人圖描摹了大半,依稀可見其中風情。鎮紙壓在上方,見她兩手空空,他另取了張宣紙過來,指引角落的矮桌:“紙墨一文,寄往長安五文。”
宋蘿羞赧道:“我不識字,可否勞煩掌櫃代寫一封?”
“自然可以。”幾名客人進門,來生意了。店主掃了眼她的穿着,扭向後叫人,“林許江,過來招呼着!”
一個年輕的青年走出來,粗布短衣,将抹布丢開,笑出兩顆尖尖的虎牙:“姑娘寫什麼?”
被他帶到矮桌前坐下,盯着方正的墨塊,宋蘿想了想:“家書。”
“好嘞。”林許江攤開宣紙,撫平細微的褶皺,這才拿起筆沾墨,“寫給家中父母?”
“寫給我妹妹。”宋蘿目光移到他臉上,總覺得他有些眼熟,一邊端詳一邊思索,說:“給她報個平安就成,就說我在商縣,不過路遇劫匪,東西都丢了,過兩天才能回家。”
“唉,外邊那條山路是不大太平,土匪一窩一窩的,好在姑娘吉人自有天相,人沒事就好。”
林許江坐在這高高大大的,字卻清婉秀逸,像是個閨閣女子的字迹。寫完最後一筆,他問:“不知姑娘名姓,如何落款,寄往何處?”
他擡起頭,窗外日光照亮她的臉。
長眉之下,是一雙明淨清澈的眼睛,嘴唇輕抿,映出一點淡粉,雙髻利落地梳上去,露出小巧白皙的耳朵。
他不自覺盯着入了神。
“就寫姜稚,王女姜,幼禾稚。寄往長安玉林街長青巷,紅樂舞坊,姜幼。”她抿唇笑了笑,雙眸彎成兩個小月牙,“勞煩了。”
林許江爽朗道:“不勞煩。”
他落下“姜稚”,蓋上印章,待墨迹晾幹。在這間隙,嘈雜的鼓樂從外頭傳來,鋪面的喜氣透過支起的窗子,染上懸吊的書卷墨寶。
聽着聽着,他沒能忍住冷嘲,見她一副往外看的好奇模樣,說道:“這是隔壁的周府設宴,慶祝他兒子考上了狀元,鑼鼓喧天,吵了一天一夜了。”
“還真是什麼人都能當狀元。”
“他們這樣吵,不怕宵禁嗎?”宋蘿撐着臉,她過來時的确看見隔壁客滿盈門,“那還真是闊氣,我聽說這是整個縣最貴的酒樓。”
“怕?周二少爺可說了,他讀過的書裡就沒有‘怕’這個字。”林許江看着她,這張明媚的少女面孔沐在光下,溢出柔軟的暖色。
他好心提醒:“姑娘看見周縣丞可要避遠些,他喜歡強搶美貌的女子,擄到府裡做姨娘。你一看見趾高氣揚,兩撇小胡子的人就得趕緊跑,撒丫子跑。”
宋蘿被逗笑了,林許江見她笑,以為她是不相信,繼續說:“姑娘來的晚,半月前那秦氏之女,被活生生拖得家破人亡,最後人被納入周府,逃出來數次,又被抓回去。”
“上次我見着她,形銷骨立,像個骷髅站在路口,我還以為撞鬼了呢。”他加重了語調,刻意說得寒意森森。
宋蘿想起昨日早上撞見的女子,斂了笑。她表示了一番感謝:“多謝郎君,我定然離他們遠遠的。”
林許江折好信,裝入信封。
她帶了些遲疑:“我如今住在陸仁堂,離縣衙隔了幾條街呢,應當是碰不到的吧。”見他動作頓住,忐忑地問:“怎麼了?是信有問題嗎?”
林許江這下是真真切切驚訝了:“你怎麼敢住那啊?”
“陸雲風克父克母克妻克友,陰氣纏身,路過他那醫館我都覺得掉了幾年陽壽,估計看你是外鄉人把你騙了。”他直直歎氣,“趕緊搬出來吧。”
“那秦氏女,原本是他未婚妻,如今凄慘下場,皆為陸雲風所害。”
屋内點亮了燭火,女人的哭聲又響起了,斷斷續續,嗚咽凄厲。宋蘿關緊了窗子,扭頭,對上沈洵舟不大高興的臉。
她好奇了:“怎麼一天比一天哭得慘,我瞧着陸大夫端着飯菜進去了呀,不至于是餓得吧。”
“你就這麼喜歡聽别人牆角?”沈洵舟坐在桌邊睨着她,“我的杏子幹呢?”
在這住了幾日,他就嫌了幾日藥苦,她随口答應他帶些甜果子回來。今日喝完藥,她沒能拿出來,這人就生氣了。
“沒銀子了。”宋蘿一件件數過來,“給你買菜買肉買衣裳,又多了一副藥,買不起了。”
說到這她滿心疑惑:“陸大夫為什麼又給你多開了一副藥?”
“良藥苦口不怕多。”沈洵舟翹起唇,漂亮的眉眼凝出森森冷意:“周府不是在慶宴撒錢?你去說個吉祥話,不就有銀子拿了。”
宋蘿數完錢袋裡的銅錢,又摸着這金色軟乎乎的料子:“惡人給的錢我才不要。”
說完一陣寂靜。
她擡起腦袋,沈洵舟靠在燭火邊,冷冷盯着她,殷紅的嘴唇勾着,“惡人?你現在還拿着惡人兒子的錢袋呢。”
“這是他自己掉的,又不是他給我的。”宋蘿自有評判,把錢袋塞進懷裡,“再說了,要是我過去,被那老頭看上了怎麼辦。”
沈洵舟冷嗤一聲:“他現在忙着給自己兒子張羅呢,怕是沒功夫看上你。”
他上下打量她,眼裡寫着明晃晃的“也看不上你”。
這張在燭光下也豔麗驚人的面孔,此時發髻未拆,隻卸了胭脂,多了幾分素淨,像是仕女圖走下來的美人。
宋蘿感到自慚形穢,這話由美人說出來,很是信服。
她又冒出個惡劣的想法:若是那周縣丞将沈洵舟搶了回去,發現他竟是個男子,還是曾經權傾朝野的丞相,不知臉上會作何表情。
“你傻笑什麼?”沈洵舟往前滾動輪椅,凝視着她。
宋蘿努力抑制,适得其反,嘴角抽動起來,形成一個略顯猙獰的苦笑。
沈洵舟難以言喻地默了默,隔了好半晌,生疏地拍了拍她的肩:“......等到了汴州,就有錢了。”
他好像認為她笑成這樣是窮瘋了,漆黑的眼眸望着她,帶了幾絲安慰的意味。
宋蘿破天荒的終于有了做幕僚的實感。轉而一想,身上的錢已經支撐不到等他傷好再去汴州了。
她像個小白菜似地蔫巴下去:“大人還欠我月錢沒發呢。”
沈洵舟的手僵在那,抿住了唇。倒映的陰影遮住眼睛,暗色蕩開,猶如濃重的墨。
“我都記着,會還與你的。”他的手指落在她臂間的輕紗上,薄薄的肌膚下,跳動着溫熱的血液。頓了頓,極低地問:“你隻想要銀子嗎?”
宋蘿像淋了水似地活過來,小白菜支棱起腰闆,脆生生說道:“當然不是啦,要是大人能給我買間房就更好啦。”
沈洵舟盯着她,“你倒是想得美。”
“是大人先問呀。”宋蘿冤的慌,他不想給問什麼問?就為了嘲諷她一句“想得美”?他性子也太惡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