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十兩銀子的媒帖
青禾鎮的晨霧像團未揉開的棉絮,纏繞着青石闆路兩側的屋檐。林桃咬着半塊糖糕,指尖捏着王嬸塞來的十兩銀錠,在“桃花塢”杏黃幌子下駐足。紅漆庚帖匣随着腰間銀鈴輕晃,驚飛了檐下啄食的麻雀,也驚醒了斜對角“懸壺堂”檐角的銅鈴。銅鈴碎響中,她聽見自己心跳如鼓,混着遠處傳來的打更聲,敲出個“咚、咚”的節拍,像極了老媒婆臨終前的脈搏。
“桃桃!”王嬸的靛藍斜襟褂子帶過一縷風,她腰間的鑰匙串叮當作響,粗粝的手掌将銀錠子塞進林桃掌心,“沈大夫的親事,可答應了?”
糖糕卡在喉間,林桃慌忙捶胸。十兩銀子足夠給義妹小滿置備半副嫁妝——那孩子是她去年從人牙子手裡救下的,至今左臂還留着被烙鐵燙的疤。可那冷面大夫沈硯舟,她足足遞了七次庚帖,每次都像把石子投進枯井——連個響都沒有。第七次遞帖時,她甚至在庚帖裡夾了張紙條:“沈大夫若無意,可否告知心尖人芳名?”換來的卻是醫館小厮一句:“我家公子說,心尖人無需芳名。”
“王嬸,”她舔掉指尖糖霜,故意拖長聲音,目光掃過“懸壺堂”緊閉的木門,“您老瞧瞧這青禾鎮,哪戶姑娘經得起沈大夫那“冰窟窿”眼神?莫不是他心裡早有——”
“心尖人!”王嬸拍着大腿,銀錠子在掌心泛出暖光,震得鑰匙串上的銅錢嘩嘩作響,“可不就是有!上回李娘子摔斷胳膊,沈大夫守了整夜,換藥時那眼神——啧啧,比我家那口子看聚寶盆還熱乎!昨兒個我去醫館抓藥,親眼見他案頭擺着個桃花标本,跟你發間常戴的一模一樣!”
林桃挑眉。她做媒八年,最擅長從眉梢眼角瞧出情絲。想起昨日替趙屠夫說親路過醫館,透過窗紙縫隙,看見沈硯舟替乞兒包紮時,袖口露出的紅繩——那是去年上元節,她在城隍廟替他求的平安繩,繩尾還系着她親手編的桃花結。
“成,”她将銀錠子收進庚帖匣,匣蓋扣下時發出“咔嗒”輕響,像極了老媒婆教她“斷紅繩”時的指節叩擊聲,“今日便去會會這“心尖人”究竟是何方仙子——若是再不成,王嬸可得給我加錢。”
穿過街道時,“懸壺堂”的杉木門吱呀開啟。沈硯舟立在門檻處,月白長衫下擺沾着星點紫蘇葉,晨光為他周身鍍了層淡金,像幅未幹的水墨畫。他左手端着藥爐,右手握着藥杵,袖口挽起露出小臂,腕間紅繩随動作輕晃,繩尾桃花結上的金線閃了閃,竟與她發間銀钗上的牡丹紋相得益彰。
“沈大夫早,”林桃晃了晃庚帖匣,銀鈴碎響裡摻着幾分狡黠,“今日帶了城東柳氏女的庚帖——年方二八,擅女紅,能背《女戒》三章,其父是鎮西米鋪老闆,陪嫁足有二十擔——”
“不娶。”他擡眼,睫毛在眼下投出細碎陰影,像落在宣紙上的墨點。藥爐中蒸騰的熱氣模糊了他的表情,卻遮不住眼底閃過的一絲痛楚,“隻娶心尖人。”
“為何?”林桃跟進醫館,鼻尖萦繞着陳皮與艾草的混香。藥櫃上擺着個青瓷罐,罐口貼着标簽“桃花塢特供”,落款是“沈硯舟謹制”,字迹力透紙背,最後一筆“舟”字拖得老長,像條浸在藥湯裡的船。她掃過案頭的《千金方》,書頁間夾着片幹枯的桃花——正是去年清明,她替城西貨郎說親時,在醫館後院折的那支。
“心尖人已在眼前。”他轉身撥弄藥櫃,指尖劃過“紫蘇”“茯苓”的标簽,聲音輕得像片羽毛,“林姑娘今日的糖糕,是杏花樓新出的紫蘇味——可還合口味?”
她猛地攥緊糖糕,碎屑簌簌落在月白馬面裙上。這大夫竟連她換了點心口味都知曉?目光下移,看見他鞋底沾着星點紅粉——那是她昨日替東街布商女兒撒的喜粉,當時她蹲在地上整理庚帖,他恰好從醫館出來,擦肩而過時,她聽見他衣襟上的藥香裡混着一絲若有若無的桂花香。
“沈大夫若是打趣我,”她揚起媒婆扇,扇面牡丹掃過他握着藥杵的手,扇骨上“信”字刻痕蹭過他袖口,“明日我便帶柳姑娘來,讓您親眼瞧瞧什麼叫“門當戶對”“八字相合”——”
“林姑娘可知,”他忽然轉身,兩人距離近得能看清他瞳孔裡的自己,他喉結滾動,聲音低啞如浸了溫水的宣紙,“三年前你在城隍廟外,給乞兒分糖糕時,發間桃花落在我藥箱裡,我夾在第三十七頁《婦人良方》裡。每次換藥時翻開,都能看見花瓣影子投在“相思病”那頁。”
林桃呼吸一滞。那年她十三歲,剛出師接第一單生意,路過城隍廟見乞兒餓得直哭,便把攢了三日的糖糕掰了半塊。那時她蹲在青石闆上,衣裳下擺掃過滿地落葉,聽見身後傳來搗藥聲,擡頭便撞見穿青衫的少年,袖口沾着未幹的藥汁,正目不轉睛地盯着她。
“後來你替周秀才納妾,”他聲音漸低,像片秋葉落在井裡,“金钗掉在我醫案,我用陳年雪水擦了三遍,才敢用素絹包着還給你。你接過時說“大夫也愛美”,卻不知我怕你看出——那金钗在我掌心焐了整夜,直到黎明前前才敢放到檐下晾涼。”
庚帖匣“當啷”墜地,銀錠子滾落在他腳邊。林桃彎腰去拾,卻見他鞋底紅粉蹭到她裙角,像朵遲開的桃花。她忽然想起老媒婆臨終前攥着她的手,指甲掐進她掌心:“桃桃,媒人動了心,紅繩就斷了......娘當年就是信了那書生的“心尖人”論調,才落得個......”
“沈硯舟!”她忽然喊他全名,喉間泛起酸甜,混着糖糕的紫蘇味,“你若真有心,便明明白白說與我聽——莫要學那酸文人,盡耍些彎彎繞繞!”
藥爐上的陶罐突然沸騰,藥汁濺在爐沿,騰起的熱氣模糊了他的表情。林桃看見他攥緊藥杵的指節泛白,指縫間滲出細密的汗,像極了她昨夜編平安繩時的模樣——那根紅繩在她掌心繞了又繞,最後打成個死結,怎麼都解不開。
“林桃,”他終于開口,三個字像落在心尖的春雨,“從你蹲在城隍廟外,把最後半塊糖糕塞進乞兒手裡時,我便知道——這心尖人,跑不了了。”
檐角銅鈴忽然作響,驚飛了窗台上的麻雀。林桃望着他眼底翻湧的熱浪,想起老媒婆臨終前的淚——那不是悔恨,而是遺憾。她忽然意識到,自己攥在掌心的,不是十兩銀子的聘書,而是一段早已在市井煙火中釀成的情債。
“沈大夫且等,”她撿起庚帖匣,指尖觸到夾層裡的金钗——那是他偷偷包在絹帕裡還她的,帕角繡着“平安”二字,筆迹青澀如初學者的試探,“三日後,青禾鎮茶樓有場百人相親會......”
“我必赴約。”他打斷她,藥杵重重搗在藥臼裡,紫蘇葉碎成粉末,混着桂花香氣彌漫開來,“若林姑娘肯給我個機會——我定當當衆表明心意。”
轉身時,她聽見他低聲歎息,像片秋葉落在井裡。糖糕在掌心碎成粉末,混着淚鹹,竟比蜜漬梅子還澀。走出醫館時,陽光穿過雲層,在青石闆上投下她長長的影子,與“懸壺堂”的幌子交疊,像極了老媒婆話本裡“姻緣紅線”的圖案。
第二章:繡繃下的破綻
卯時三刻,林桃對着銅鏡插好牡丹銀钗。鏡中女子眼角眉梢含着三分笑意,七分忐忑,鬓角碎發用桂花油抿得服帖,卻掩不住耳尖的薄紅。碎花頭巾下,她特意在眼角點了顆假痣,袖口藏着半塊繡到一半的帕子——針腳歪扭,像極了初學女紅的小姑娘,每一針都穿過她此刻亂如麻的心思。
“姐姐這是要做什麼?”義妹小滿趴在門框上,十四五歲的小姑娘正是愛美的年紀,望着林桃腕間的銀镯,眼底閃過羨慕,“為何要扮成繡娘?”
“做戲。”林桃眨眼,将繡繃塞進竹籃,指尖觸到籃底的蜜漬梅子——那是小夏今早偷偷塞給她的,罐底壓着張紙條:“我師父說,這是治嘴硬的藥。”她慌忙将罐子扣下,卻看見小滿嘴角揚起狡黠的笑。
青禾鎮的日頭爬上屋脊時,她晃進醫館後院。葡萄架下,小夏正在廊下篩藥,沖天辮上的紅繩随動作甩來甩去,像隻不安分的蝴蝶。少年擡頭,眼尖地望見她竹籃裡的繡繃:“林姐姐今日怎的穿得像......”
“噓!”她比了個手勢,沖他晃繡繃,指尖漿糊蹭在竹籃邊緣,“我乃城西繡娘,聽聞沈大夫善治相思病——勞煩通傳一聲。”
“林姑娘扮繡娘,該換雙不沾漿糊的手。”沈硯舟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驚得她指尖一顫,繡繃上的桃花被攥出褶皺。他手裡握着她常用的狼毫筆,筆尖還沾着朱砂,墨迹在宣紙上洇開,像朵遲開的紅梅。
林桃轉身,看見他今日換了月白長衫,衣襟上别着枚桃花形狀的銀飾,正是她去年丢在醫館的那枚。“沈大夫好眼力,”她索性摘了頭巾,露出高髻上的銀钗,钗頭牡丹與他衣襟銀飾遙遙相對,“我今日來,隻想問一句——您那心尖人,究竟是誰?”
他放下筆,推開個青瓷罐:“先吃梅子。”蜜漬梅子在罐中晃出酸甜香氣,她忽然想起老媒婆說過,“甜言蜜語是媒人糖,可别真當飯吃”。指尖觸到罐身,卻發現溫度适宜,像是剛從暖爐上取下的——原來他算準了她來的時辰。
“三年前今日,”他忽然開口,從《千金方》裡抽出片幹枯桃花,花瓣邊緣已有些許蟲蛀痕迹,“你穿绯紅短襖,蹲在城隍廟外,發間桃花落在我藥箱裡。我想撿,又怕唐突,直到你走後,才敢偷偷藏起。後來每次想你時,便拿出來瞧瞧,竟發現花瓣上有你指尖的溫度。”
林桃咬住梅子,酸甜在舌尖炸開,混着淚鹹。原來那些被她當作“巧合”的偶遇,都是他算準了時辰的“預謀”——比如每日卯時三刻在杏花樓“偶遇”,假裝“順路”替她付糖糕錢;比如暴雨夜“恰好”路過送傘,傘骨永遠偏她這邊,自己半邊身子浸在雨裡;更比如此刻,他案頭的《婦人良方》翻在“相思病”那頁,書頁間夾着的,除了桃花,還有她去年替他縫的香囊碎片。
“後來你替趙屠夫說親,”他繞過藥櫃,近得能看見她睫毛上的金粉,聲音低得隻有兩人能聽見,“金钗掉在我醫案,我擦了三遍才敢還你。你說“大夫也愛美”,卻不知我對着鏡子練習了十遍,才敢用最自然的語氣跟你說話。”
她猛地擡頭,撞上他眼底的星河。藥香混着他身上的皂角味,織成張密不透風的網,将她困在中央。忽然想起昨夜夢見老媒婆,老人穿着褪色的紅嫁衣,指着她腕間銀镯說:“桃桃,有些紅線是天意,躲不得。”
“林桃,”他忽然伸手,替她摘去發間的線頭,指尖觸到她耳後肌膚,像片羽毛輕輕掃過,“我的心尖人,一直是你。”
“哐當”一聲,王嬸的催親信拍在桌上。林桃驚覺梅子汁染濕了衣襟,慌忙用繡繃遮掩。信上字迹潦草,墨團裡透着焦慮:“再拖下去,柳家便要退銀了!三日之内若不成,十兩銀子須得退還!”
“沈大夫若是看不上柳姑娘,”她起身整理頭巾,竹籃裡的繡繃滑出一角,露出半朵未繡完的桃花,“明日我帶周秀才家的千金來——她父親是私塾先生,能寫得一手好字......”
“不必了。”他按住她的手,掌心薄繭擦過她指尖,觸感像春日曬過的棉麻,“心尖人就在眼前,何須旁人?林桃,你我都清楚,這三年來你遞的庚帖,我為何統統拒了——”
“因為你是媒人,我是病人?”她打斷他,卻發現自己聲音發顫,“因為老媒婆的教訓?因為鎮民的流言?”
他忽然笑了,梨渦盛起蜜糖般的甜,伸手從抽屜裡取出個木匣,打開時,裡面整整齊齊碼着她遞過的七張庚帖,每張都用紅繩綁着,繩頭系着不同的花種:桃花、杏花、桂花......“因為我不想你以媒人身份嫁給我,”他取出最底下的一張紙,那是她夾在庚帖裡的小紙條,“我要你以林桃的身份,心甘情願地嫁給我。”
林桃抽回手,後退半步撞上藥櫃。陳皮與薄荷的香氣混在一起,像極了她此刻混亂的心跳。老媒婆的話在耳邊響起:“媒人動了心,紅繩就斷了......”可眼前的木匣裡,七張庚帖像七朵花,早已在時光裡釀成了蜜。
“沈大夫可知,”她強作鎮定,扇面牡丹掃過他胸前的平安繩,“媒人最忌偏私。你若真有心,便三日後在相親會上——當衆表明心意,也好堵上鎮民的嘴。”
“好。”他忽然笑了,梨渦盛起蜜糖般的甜,單膝跪地時,從木匣裡取出枚銀镯,内壁刻着“桃之夭夭”,“三日後,我必攜聘禮赴約。”
離開醫館時,小夏追出來,往她竹籃裡塞了個油紙包:“林姐姐,我師父說......這是治嘴硬的藥。”油紙包裡是包得方方正正的蜜漬梅子,底下壓着片紫蘇葉,葉脈間用朱砂寫着小字:“我心悅你,勿拒。”
林桃攥緊竹籃,聽見自己心跳如鼓。原來有些心意,像埋在地下的種子,即便竭力遮掩,也會在某個春日,頂開凍土,抽出嫩芽。路過城隍廟時,她忽然想起老媒婆的話:“桃桃,媒人不是鐵石心腸,是把真心藏在庚帖裡,等對的人來拆。”
第三章:半把傘的距離
入夏的暴雨來得毫無征兆。林桃抱着庚帖匣沖進巷口時,豆大的雨點已砸在青石闆上,濺起的水花濕了裙角,混着泥點,像幅抽象的水墨畫。她躲在屋檐下,望着雨幕中隐約的“懸壺堂”幌子,想起沈硯舟今早說的“必攜聘禮赴約”,心跳忽然漏了半拍。
“林姑娘!”熟悉的聲音穿透雨幕。沈硯舟撐着繪山水的油紙傘跑來,月白長衫已被雨水浸透,貼在背上勾勒出清瘦的肩線,袖口的紅繩換成了新的,紅得像團火,繩尾系着她送的桃花結。
“沈大夫?”她驚覺他手中還提着個食盒,油紙上洇着水痕,“您怎會在此?”
“去杏花樓買糖糕,”他将傘傾向她這邊,自己半邊身子浸在雨裡,食盒高高舉過頭頂,“聽說今日有新品——紫蘇味糖糕,林姑娘最愛。”
林桃鼻尖發酸。原來他不僅記得她的口味,還記得她每日卯時三刻買糖糕的習慣。食盒邊角露出的油紙一角,印着“桃花塢特供”字樣,那是她常去的點心鋪,老闆見了她總說:“林媒婆,給沈大夫帶兩塊糖糕?”
“沈大夫不必如此,”她往雨裡挪了挪,庚帖匣在腰間撞出脆響,“孤男寡女,于您名聲不好。”
他忽然輕笑,驚得她擡頭。這是她第二次見他笑,梨渦淺現,竟比春日桃花還動人,雨水順着他下颌滴落,砸在她手背,涼絲絲的,卻抵不過他眼中的灼熱:“林姑娘可知,醫館裡的學徒,早把我“克妻”的傳聞傳遍全鎮了?再說——”他頓了頓,聲音低啞,“我更怕你淋病了,明日沒法替我“說親”。”
雨水順着屋檐落下,形成道透明的簾幕。林桃望着他膝頭洇開的水漬,想起老媒婆的畫像——那個因愛上書生而自毀招牌的女人,到死都攥着褪色的庚帖。畫像旁挂着老媒婆的媒婆扇,扇面“信”字已被摸得發亮,像極了她此刻掌心的銀镯。
“硯舟......”她忽然喚他表字,驚得自己心跳漏了半拍,卻見他眼中閃過驚喜,“你我身份有别......媒人嫁大夫,傳出去要被笑話的。”
“有何别?”他打斷她,傘骨又偏了幾分,幾乎将她整個人罩在傘下,“你是媒婆,我是大夫——都是替人解難的行當,為何不能在一起?你看這青禾鎮,賣豆腐的張娘子嫁了屠戶,開茶館的李大姐嫁了書生,哪對不是旁人眼裡的“不般配”?”
遠處傳來打更聲,已是申時三刻。林桃望着雨幕中交疊的腳印,想起三年前城隍廟外,他替乞兒包紮時,也是這般固執。那時她以為他隻是醫者仁心,卻不知,從那一刻起,他的目光就再沒從她身上移開過。
“我曾見你替老婦求藥,”他聲音低啞,像浸了雨水的絲帛,“跪在城隍廟前,額頭磕出血來。那時我便想,這世間怎會有如此傻的姑娘——自己都顧不上,卻總想着旁人。可後來我才明白,這正是你的可貴之處。”
林桃眼眶微熱。那日老婦的兒子患了怪病,鎮中大夫皆束手無策,她跑遍全鎮醫館,最後在沈硯舟這裡求到了藥。那時她不知,這個冷面大夫竟在暗處看了她整整三個時辰,直到她暈倒在醫館門口,被他抱進内室,喂了整整一碗參湯。
“阿桃,”他忽然握住她的手,傘骨“咔嗒”一聲折斷,雨水順着傘面流成水簾,“我知道你怕重蹈老媒婆的覆轍,但我沈硯舟——此生唯願你能做自己,不必困在“媒人”的殼裡。”
她掙脫他的手,庚帖匣在腰間撞出脆響,銀镯從袖口滑出,落在他腳邊,内壁的“桃”字在雨中閃着微光。跑過青石闆路時,她聽見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忽然被拉入一個溫暖的懷抱——他終究還是追了上來,用破碎的傘骨為她撐起片小小的天空。
“阿桃,”他的呼吸拂過她耳尖,“其實我早就想告訴你——三年來,你遞的每一張庚帖,我都視若珍寶;你說的每一句話,我都記在心頭;你掉的每一件東西,我都收在木匣裡......”
“噓!”她按住他的嘴,望着轉角處舉着油紙傘的鎮民,“先躲躲!”
兩人擠進狹窄的巷口,雨水從屋檐落下,形成道透明的簾幕。林桃能聽見他的心跳,像戰鼓般震動着她的耳膜,與她的心跳合二為一。巷口的燈籠在風雨中搖晃,将兩人的影子投在牆上,像幅親密的剪影畫。
“林姑娘,”他忽然輕笑,“你發間有片落葉。”
她擡頭,卻見他眼中倒映着自己泛紅的臉,發間落葉不知何時已被他取走,換成了朵新鮮的桂花。“桂花配牡丹,”他低聲說,“像極了我第一次見你時的模樣。”
林桃忽然明白,有些心意,就像這暴雨——來得突然,卻早已在雲層裡醞釀了許久。她想起老媒婆的木匣,想起沈硯舟的木匣,原來真心從來不怕晚,就怕你不敢接。
“硯舟,”她擡頭望他,雨水順着傘骨滴在他肩頭,“三日後的相親會......我等你。”
他眼中閃過驚喜,忽然低頭,在她額間落下輕輕一吻。雨水混着他身上的藥香,織成片溫柔的網,将她牢牢裹住。遠處傳來小夏的喊聲,卻被雨聲蓋過。林桃知道,從這一刻起,她再也不想躲了。
第四章:紅帖與真心的抉擇
鎮口茶樓的“百人相親會”熱鬧得像過年。二樓欄杆挂着紅燈籠,檐下懸着各色庚帖,像片紅色的雲霞。林桃立在欄杆旁,媒婆扇揮得虎虎生風,八位姑娘的庚帖在桌上碼成整齊的方陣,每張庚帖下都壓着朵鮮花——桃花代表熱情,杏花代表純潔,桂花代表長久。
“李娘子擅女紅,”她笑着遞出庚帖,扇面上的牡丹随着動作輕顫,“張姑娘通詩書,王姑娘會做蜜漬梅子——沈大夫若是喜歡甜的,王姑娘最是合适。”
話未說完,樓下傳來騷動。林桃擡眼,看見沈硯舟穿過人群,月白長衫外罩着件藏青披風,袖口的紅繩上系着她送的桃花結,在人群中格外醒目。他手中抱着個紅漆木箱,箱角纏着紅綢,像極了大戶人家的聘禮。
“沈大夫來了!”王嬸的喊聲穿透嘈雜,她擠在人群前排,靛藍褂子上别着朵大紅花,“快瞧瞧,今日能成幾門親!”
林桃攥緊扇子,扇面上的牡丹被汗水洇開,墨迹順着扇骨往下流,像極了她此刻混亂的思緒。沈硯舟躍上二樓時,她聽見自己心跳如雷,像極了三年前替楚祁安擋箭時的聲響,卻比那時多了份期待。
“林姑娘這是要把全鎮姑娘都塞給我?”他伸手按住她遞庚帖的手,指尖觸到她腕間的銀镯,觸感溫潤如春日溪水,“可惜——”
“可惜什麼?”她仰頭看他,卻見他眼中閃過狡黠,像個終于等到糖吃的孩子。
“可惜我的親,唯有林桃能說。”
話音未落,他袖中銀針“噗”地釘住紅帖,驚得滿座嘩然。庚帖匣被打翻,曬幹的桂花與花瓣散落如星,每片花瓣上都有細密的字迹——那是他每日記錄的“林桃瑣事”:“卯時三刻,杏花樓買糖糕,着绯紅短襖”“申時一刻,替趙娘子說親,發間戴牡丹”“暴雨夜,傘骨偏她,自己濕了半邊身子”。
“沈硯舟!”林桃的喊聲混着樓下的倒抽冷氣聲,“你可知自己在做什麼?”
“自然知道。”他彎腰拾起銀镯,内壁的“桃之夭夭”在陽光下閃着微光,忽然單膝跪地,紅漆木箱在青石闆上發出“咚”的輕響,“三年前,你在城隍廟掉了桃花;兩年前,你在醫館掉了金钗;昨日,你在雨中掉了銀镯——現在,我要把它們都還給你,連同我的真心。”
木箱打開,裡面是三件信物:幹枯的桃花、擦得發亮的金钗、刻着“桃”字的銀镯,還有疊得整整齊齊的七張庚帖,每張都用不同的花繩綁着。林桃望着這些承載着時光的物件,想起老媒婆的畫像。畫像裡的女人穿着嫁衣,眉梢眼角都是笑意,她忽然明白,那不是警示,而是祝福——老媒婆用一生的遺憾,換來了她此刻的勇氣。
“林桃,”沈硯舟從木箱底層取出幅畫卷,展開時,竟是她三年前在城隍廟外的畫像,“這是我照着記憶畫的,那時你蹲在地上,發間桃花未落,嘴角沾着糖糕碎屑,眼睛亮得像星子。從那一刻起,我便知道,這心尖人,我要定了。”
樓下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王嬸抹着淚喊:“十兩銀子換兩段姻緣,值了!”小夏舉着蜜漬梅子罐蹦跳,罐底壓着的“桃”字銀镯終于得見天日,旁邊還放着張紙條:“我師父說,這是他刻壞第三十七次才成的。”
林桃望着他眼底的自己,忽然想起老媒婆臨終前塞給她的木匣。匣中除了媒婆扇,還有半張褪色的庚帖,男方八字雖已洇開,卻仍能辨出“沈”字偏旁——原來老媒婆早已知曉一切,早已替她看好了這門親事。
“原來......”她聲音發顫,“原來您早就......”
“老媒婆曾托夢給我,”沈硯舟握住她的手,将銀镯輕輕套上她腕間,“她說,若有個叫林桃的媒婆來替我說親,便把這銀镯給她,並告訴我——“真心不是算來的,是處來的”。”
林桃淚如雨下。原來命運早有安排,老媒婆的遺訓不是束縛,而是指引;沈硯舟的冷面不是拒絕,而是等待。她擲出媒婆扇,扇面牡丹落在他肩頭,與他衣襟的桃花銀飾相呼應,像極了命中注定的緣分。
“沈硯舟,”她蹲下身,與他平視,眼中倒映着他的梨渦,“這親——我替自己說了!從今日起,我不再是隻說親的媒婆,而是你沈硯舟的妻。”
掌聲與鞭炮聲同時響起,林桃看見小滿在人群中抹淚,王嬸抱着謝禮笑得見牙不見眼,小夏則把蜜漬梅子分給圍觀的孩童。陽光穿過窗棂,在兩人交疊的手上織出金線,像極了老媒婆說的“紅繩”,隻不過這一次,紅繩的兩端,系着兩顆早已相通的心。
“夫人,”沈硯舟替她戴上金钗,與他衣襟銀飾終于成雙,“從今日起,你的庚帖匣隻能裝我們的子孫帖了。”
林桃望向窗外,青禾鎮的日頭正盛,“懸壺堂”與“桃花塢”的聯名幌子在風中翻飛,上面繡着“懸壺濟世,桃花送緣”。原來最好的姻緣,不是庚帖上的八字相合,而是你望向我時,眼裡有市井煙火,我望向你時,心中有藥香糖甜,而我們共同走過的青石闆路,每一步都刻着“心甘情願”。
第五章:媒婆自嫁的流言
青禾鎮的日頭剛爬上“桃花塢”的飛檐,林桃就聽見門外傳來細碎的議論聲。她咬着蜜漬梅子,指尖在庚帖上畫着圈,聽着那些聲音像屋檐下的雨滴,一滴一滴砸在心上。
“聽說了嗎?桃花塢的林媒婆,給自己說親了!”
“啧,這不是砸招牌嗎?哪有媒人自己嫁人的?傳出去誰還信她的“公正無偏”?”
“聽說那沈大夫早有心上人,就是林媒婆使了手段——”
庚帖紙被捏出褶皺,林桃望着窗外飄落的桃花,想起昨夜沈硯舟說的話:“阿桃,真心不怕流言。”她深吸口氣,推開窗,陽光落進屋内,照亮了老媒婆的畫像。畫中女子嘴角含着抹淡笑,像在說:“桃桃,該你闖關了。”
“姐姐,”小滿捧着茶盞進來,目光落在她攥皺的庚帖上,“别聽那些人胡說——你和沈大夫分明是天造地設。”
林桃擠出笑,摸了摸小滿的頭。小丫頭不知何時在她茶盞裡加了甘草,甜得恰到好處,像極了沈硯舟煎藥時的細心。正想開口,卻見王嬸風風火火闖進來,靛藍褂子上沾着星點面粉,顯然是從米鋪趕來。
“桃桃!”王嬸拍着桌子,鑰匙串叮當作響,“鎮西的周娘子說要退親,說“媒人自己都嫁了,怕是沒心思管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