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寒門困局
深秋的寒風裹挾着細雨,如刀割般刮過蘇家斑駁的土牆。牆根處新冒出的野菊在風雨中瑟瑟發抖,花瓣上沾滿泥漿,像極了蘇棠被淚水打濕的粗布裙裾。
她跪在潮濕的泥地上,指尖死死攥着那張泛黃的借據,墨迹被雨水暈開,暈染出“三十兩白銀”幾個字,像條吐着信子的毒蛇盤踞在紙面。
“咳咳……棠兒……”母親李氏蜷縮在角落的破棉被裡,劇烈的咳嗽聲斷斷續續,手帕上暈開的點點血漬刺痛着蘇棠的雙眼。
她慌忙起身要去攙扶,卻被父親蘇世昌枯樹般的手攔住:“讓你娘歇着。”
父親的聲音沙啞得像是砂紙磨過青磚,他佝偻着背将最後半碗米湯端到妻子面前,渾濁的湯水裡飄着幾片發黃的菜葉,“喝了吧,明日我去東市接些木工活……”
蘇棠望着父親布滿裂口的手掌,突然想起十年前那個春日。那時父親還是縣衙裡最年輕的文書,穿着靛青長衫站在新漆的朱紅大門前,意氣風發地指着門楣上“耕讀傳家”的匾額:“棠兒你看,這是你曾祖父中秀才時縣令親賜的!”
陽光透過院中那株老槐樹,在他眼中灑下細碎的金芒。“砰!”院門突然被踹開的巨響将回憶擊碎。
債主王掌櫃帶着三個壯漢闖進來,鑲着銅釘的皂靴踏碎了門檻邊的陶罐。他陰鸷的目光掃過屋内,最後落在蘇棠身上:“喲,小娘子出落得越發水靈了。”油膩的手指捏起她一縷濕發,“利滾利已至百兩,三日内不還,怡紅院的轎子可就在門外候着了。”
“王掌櫃!”蘇世昌踉跄着擋在女兒身前,布滿血絲的眼睛瞪得通紅,“當初說好月息三分……”
“白紙黑字寫着‘利滾利’呢!”王掌櫃将借據抖得嘩嘩作響,突然伸手扯下牆上的匾額,“這破木頭倒是上好的紫檀,可惜被蟲蛀了。”
他獰笑着将匾額摔在地上,飛濺的木屑劃過蘇棠的臉頰,留下一道血痕。
待馬蹄聲遠去,蘇棠彎腰撿起斷裂的匾額。匾上“耕讀”二字仍清晰可辨,“傳家”卻已碎成齑粉。
她将碎片緊緊貼在胸口,聽見身後傳來壓抑的啜泣,父親正跪在母親床前,額頭抵着床沿,佝偻的脊背顫抖如風中秋葉。
“爹,我去侯府。”蘇棠的聲音帶着破釜沉舟的決絕,驚得父親猛然擡頭。
她快步走到竈台前,掀開冒着熱氣的蒸籠:“您嘗嘗這個。”
晶瑩剔透的荠菜馄饨在粗瓷碗裡浮沉,翠綠的菜餡透過薄如蟬翼的面皮,在燭光下竟泛着玉石般的光澤。
蘇世昌顫抖着舀起一個馄饨,滾燙的湯汁燙得他嘴唇發顫。那是用豬骨熬了整宿的高湯,混着山間采來的野菌,鮮得讓人舌根發麻。
他突然想起女兒五歲那年,墊着闆凳在竈台前學揉面,面團總是黏在稚嫩的小手上,急得直掉金豆子。“這是……透光包法?”
他盯着馄饨皮上若隐若現的葉脈紋路,這是已故禦廚張老先生的獨門絕技。
三年前女兒在城隍廟救了個昏倒的老乞丐,莫非……
“張爺爺臨終前教了我三日。”蘇棠将銀勺塞進父親手中,那是母親唯一的嫁妝,”他說‘美食能叩開最硬的鐵石心腸’,鎮北侯既以‘饕餮将軍’聞名,女兒定能……”
“胡鬧!”瓷碗砸在地上四分五裂,湯汁濺濕了蘇棠的繡鞋。蘇世昌抓着女兒單薄的肩膀,指甲幾乎掐進肉裡:“你可知侯府後廚去年擡出多少具屍體?上月剛有個丫頭因打翻參湯被活活杖斃!”
窗外驚雷炸響,閃電照亮蘇棠蒼白的臉。她彎腰撿起碎片,指尖被劃破也渾然不覺:“那爹告訴女兒,是看着娘咳血而亡好?還是等三日後被賣進勾欄好?”
鮮血順着瓷片滴落,在滿地狼藉中綻開刺目的紅梅。雨幕中傳來更夫沙啞的梆子聲,已是三更天。
蘇棠将最後一件夾襖塞進包袱,突然摸到個硬物,是那半塊“耕讀”匾額碎片。
母親掙紮着從枕下摸出個油紙包,裡面整整齊齊碼着十二枚銅錢:“娘攢的……買饴糖……”話未說完又咳出滿帕猩紅。
當蘇棠踏出院門時,身後傳來父親壓抑的嗚咽,混着秋風在空蕩蕩的巷子裡回旋。
她不敢回頭,生怕多看一眼就會潰不成軍。懷中的銀勺貼着心口發燙,仿佛母親的體溫。
第二章後廚暗湧
侯府後廚的銅釘朱門在晨光中泛着冷光,蘇棠攥着管事嬷嬷給的粗布圍裙,指尖摩挲着圍裙邊緣的補丁。門内蒸騰的熱氣裹着各種香氣撲面而來,卻讓她想起昨夜竈膛裡将熄的炭火,明滅不定,随時會被新的柴薪壓滅。
"新來的?"
尖銳的嗓音刺破嘈雜,蘇棠轉身時險些撞翻一筐青蟹。林玉娥正斜倚在雕花酸枝木的碗櫃旁,蔥綠繡金線的襦裙與周遭灰撲撲的粗使婆子們格格不入。她染着鳳仙花汁的指甲輕輕叩擊青瓷湯盅,腕間翡翠镯子随着動作泠泠作響。
周秀蘭突然從陰影裡竄出,粗短的手指扯開蘇棠的包袱:"讓姐姐們瞧瞧,可别帶了什麼腌臜東西進來!"銀勺"當啷"一聲滾到泔水桶邊,沾滿菜葉殘渣。幾個燒火丫頭吃吃笑着,往這邊偷瞄。
"這是家母遺物。"蘇棠蹲下身去撿,後頸突然被冰涼的液體澆透。腐臭的泔水順着衣領流進裡衣,周秀蘭晃着空木桶大笑:"哎呀手滑了!妹妹快去井邊洗洗,當心招虱子!"
林玉娥用繡鞋尖挑起銀勺,日光透過窗棂照在勺柄刻着的"李"字上:"我當是什麼寶貝。"她突然松腳,銀勺"叮"地落入竈洞,"既是遺物,就該陪着主人才是。"火星竄起,銀勺在柴灰中漸漸發紅。
蘇棠撲向竈台的手被鐵鉗燙出水泡,掌心的疼痛卻不及心頭萬一。那是母親咳着血也要塞給她的念想,此刻卻在火中扭曲變形。蒸籠騰起的熱氣模糊了視線,她聽見自己沙啞的聲音:"奴婢這就去洗衣裳。"
暮色染紅井台時,蘇棠還在搓洗那件結冰的粗布衣。手指早已凍得失去知覺,腕上被鐵鉗燙傷的水泡磨破後滲着血絲。牆角堆着被丢棄的蟹殼,幾隻螞蟻正搬運着殘留的蟹黃。
"暴殄天物……"她喃喃自語,想起張爺爺臨終前抓着她的手說:"真正的廚子,要看得見食材的魂魄。"突然抓起幾片蟹殼,就着月光細看,金黃的蟹膏還粘在殼内,像撒落的星辰。
更鼓敲過三響,蘇棠蹑手蹑腳摸回廚房。月光如銀紗鋪在竈台,映出她偷藏的陶罐。将蟹殼洗淨碾碎,混入姜片、陳皮,小火慢煨的香氣漸漸漫開。這是張爺爺教的"吊湯"絕技,用邊角料熬出至鮮。
"誰在那兒!"
巡夜婆子的燈籠突然晃過窗紙,蘇棠慌忙将陶罐藏進柴堆。心跳如擂鼓間,她摸到腰間硬物,半塊"耕讀"匾額碎片,邊緣将掌心硌得生疼。母親咳血的面容在黑暗中浮現,她咬緊牙關,繼續剁起白天偷藏的邊角肉。
晨光初露時,八顆玉潤珠圓的獅子頭在砂鍋裡沉浮。蟹殼熬出的金湯上漂着油星,像撒了把揉碎的金箔。蘇棠撒上最後一把蔥花,突然聽見門外環佩叮當。
"這是……"
裴硯舟的聲音!蘇棠慌忙躲進米缸後的陰影,透過縫隙看見玄色錦袍的一角。修長手指執銀勺舀起清湯,喉結随着吞咽微微滾動。她屏住呼吸,看着那道身影在晨光中凝立許久,湯勺與碗沿相碰的輕響,竟似玉磬清鳴。
第三章佳肴驚侯
裴硯舟執勺的手突然頓住。
金黃的湯汁在舌尖綻開層層漣漪,先是蟹黃的醇厚,繼而湧出陳皮清苦,最後竟泛起一絲若有若無的茉莉香。這味道像把鑰匙,"咔嗒"一聲打開記憶的銅鎖,十年前那個雪夜,母親也是這樣捧着青瓷碗,将熬了整日的火腿雞湯喂到他唇邊。
"硯兒乖,再喝一口。"母親的手指被凍瘡折磨得紅腫潰爛,卻固執地不肯戴暖爐,"戴着護手揉面會失了觸感。"她總說食物是有靈性的,隔着絲綢都能嗅出廚娘的心緒。
此刻書房内的狻猊爐吐着沉香,卻壓不住記憶裡那縷炊煙。裴硯舟望着湯碗裡晃動的倒影,恍惚看見母親站在侯府舊廚房的榆木案闆前。她绾着最普通的圓髻,鬓角沾着面粉,正将摔打千次的肉糜團成圓子:"真正的鮮味不在山珍海味,而在……"
"侯爺?"林玉娥的呼喚刺破幻境。
裴硯舟猛然回神,發現銀勺已深深戳進獅子頭。肉丸裂開的瞬間,混着馬蹄碎的肉香混着蟹湯噴湧而出,竟在紫檀案幾上彙成個小小的月牙泉。他忽然想起母親未說完的話,那日叛軍攻破侯府前門,母親将他藏進地窖時,最後端來的正是一碗摔打足數的獅子頭。
"叫她來。"裴硯舟用帕子慢條斯理擦手,餘光瞥見林玉娥絞緊的帕子。這女人指甲上的鳳仙花汁紅得刺眼,讓他想起地窖縫隙裡滲進來的血。
蘇棠跪在書房外的青石闆上時,正有寒鴉掠過琉璃瓦。她數着瓦當上的螭吻浮雕,第九個缺了角的,第十三個沾着鳥糞,就像她此刻狂跳的心,找不到規律。
"進來。"
門内傳來玉石相擊般的嗓音。蘇棠貼着牆根挪步,突然被博古架上的物件攝住心神:錯金銅弩機旁擺着個粗陶碗,碗沿裂痕用金漆修補,盛着半碗風幹的桂花。這格格不入的擺設讓她想起父親修補屋頂用的糯米漿,侯府怎會有這般寒酸物件?
裴硯舟順着她的目光望去,喉結微動:"你認得這個?"
"回侯爺,奴婢家鄉補碗都用這法子。"蘇棠盯着陶碗内側隐約的指痕,"用糯米混蛋清做粘劑,再抹上蜂蠟防潮。"
玄色衣袖突然拂過案幾,裴硯舟已逼近身前。蘇棠看見他錦靴上銀線繡的睚眦,正猙獰地瞪着自己發顫的裙角,"擡起頭來。"
燭火在裴硯舟眼中躍動,蘇棠卻看見他瞳孔深處凍結的寒潭。十年前那個地窖裡的少年,也是這樣盯着母親留下的陶碗。叛軍的馬蹄聲與此刻心跳聲重疊,他忽然伸手撫過她耳後,那裡沾着片蟹殼碎屑。
"為何擅自改菜譜?"指尖的溫度轉瞬即逝。
蘇棠摸到袖中藏着的匾額碎片,棱角刺入掌心:"侯爺可知,十隻青蟹取肉做傳統獅子頭,要丢棄八斤蟹殼?"她突然提高聲調,"但若用文火熬蟹殼兩個時辰,能得三碗至鮮高湯,餘下的碎殼磨粉可作花肥!"
裴硯舟怔住了。母親的聲音穿越時光在耳畔響起:"硯兒你看,這老鴨骨架熬過湯還能喂貓,蘿蔔皮腌漬便是佐粥小菜……"他背在身後的手攥緊陶碗,金漆裂縫硌得掌心生疼。
窗外忽起狂風,卷着林玉娥的耳語飄進窗縫:"……那小賤人竟敢頂撞侯爺……"裴硯舟眯起眼,看着眼前這個渾身繃緊卻目光灼灼的姑娘。她發間有柴火氣息,袖口沾着蟹膏,像極了記憶中總在廚房忙碌的那個身影。
"賞。"
這個字驚飛了梁上燕。蘇棠還跪着發愣,忽見玄色衣擺掠過眼前,裴硯舟已走到廊下。他仰頭飲盡杯中殘酒,喉結滾動間咽下一聲歎息。母親若在世,定會喜歡這個懂得"物盡其用"的丫頭。
暗處,林玉娥掐斷了新染的指甲。她盯着蘇棠捧着賞銀走過的回廊,突然對周秀蘭冷笑:"去把西跨院那株夾竹桃的花粉收來。"月光掠過她扭曲的面容,在地上投出毒蛇般的影子。
第四章夜雨灼心
驚雷劈開墨色天幕時,裴硯舟正攥着軍報倚在黃花梨榻上。雨水順着琉璃瓦當傾瀉如瀑,在石階上炸開萬千銀珠。後腰舊傷随着濕氣翻湧作痛,像有把生鏽的匕首在骨縫間攪動,正是十年前叛軍将他釘在青磚地上留下的烙印。
"侯爺,該換藥了。"
親衛捧着藥碗候在簾外,卻見裴硯舟突然赤足走向窗邊。狂風卷着雨絲撲在他單薄的中衣上,後腰猙獰的疤痕在閃電中忽明忽暗,宛如一條盤踞的蜈蚣。他望着被暴雨摧折的木芙蓉,恍惚看見母親染血的羅裙飄在泥水裡。那日她便是這樣躺在殘花敗葉中,手裡還攥着給他做的艾草糕……
"滾!"
藥碗砸碎在門框的聲響驚動了巡夜的蘇棠。她提着燈籠轉過回廊,忽見朱漆立柱上濺着暗紅血漬,蜿蜒指向庫房虛掩的門。
庫房内彌漫着陳年艾草的氣息,裴硯舟正蜷在堆滿兵書的角落發抖。玄鐵铠甲懸在梁下,被穿堂風吹得叮當作響,仿佛萬千冤魂在耳畔嘶吼。他左手死死扣住後腰傷處,右手攥着半塊玉,是母親當年塞進他襁褓的,此刻鋒利的斷口已刺破掌心。
"别過來!"
蘇棠剛踏進半步,裴硯舟突然暴喝。閃電照亮他猩紅的雙眼,像極了受傷的困獸。她瞥見地上散落的艾草灰,突然想起張爺爺教的止痛偏方:"侯爺,奴婢去取些薄荷與老姜可好?"
驚雷炸響的瞬間,裴硯舟猛地撲來。蘇棠後腦撞上博古架,天旋地轉間望進他破碎的瞳孔,那裡頭有個渾身是血的少年,正從地窖縫隙窺見人間地獄。滾燙的呼吸噴在她頸側:"娘……别丢下我……"
銅爐翻倒,香灰灑在蘇棠袖口。她忍着劇痛摸到裴硯舟後腰凸起的疤痕,指尖沾到黏膩的血漬。十年前叛軍破城那夜,十五歲的小侯爺被長矛貫穿腰腹,卻在地窖聽着母親受辱至死。這傷不是長在血肉,而是刻在魂魄裡的毒刺。
"我在。"她鬼使神差地環住顫抖的身軀,像兒時哄弟弟那般輕拍,"竈上煨着牛乳茶,加了您最愛的桂花蜜……"話音未落,肩頭傳來劇痛,裴硯舟竟咬住了她的鎖骨。
血腥味在唇齒間漫開時,裴硯舟突然清醒。懷中人臉色慘白,粗布衣領滲着血痕,卻還固執地舉着個油紙包:"您……您吃塊糖糕可好?"油紙裡躺着塊歪扭的糕點,邊緣焦黑,分明是廚餘邊角料所制。
雨聲漸歇,裴硯舟就着蘇棠的手咬下糖糕。糙米混着艾草的味道在口中化開,母親臨終前塞進他嘴裡的,也是這般苦澀回甘的滋味。他忽然發現蘇棠耳後有顆朱砂痣,位置竟與母親分毫不差。
"這疤……"蘇棠指尖虛撫過他後腰,"用蛋清調和三七粉外敷,可祛陳年淤血。"說着竟解開發帶,露出腰間相似的疤痕,"奴婢八歲時被沸水燙過,便是這般治的。"
晨光穿透雲層時,林玉娥正躲在垂花門外窺視。她看着裴硯舟将蘇棠打橫抱起,繡着金線的袖口染着血漬與藥汁,突然把帕子撕成兩半。當年她故意在雨天打濕身子想接近侯爺,卻被當胸踹斷肋骨,這賤人憑什麼……
第五章朱砂疑雲
蟬鳴撕扯着盛夏的午後,裴硯舟立在祠堂的陰翳裡,手中族譜被穿堂風掀得嘩嘩作響。泛黃的紙頁停在"裴沈氏"三個字上,母親的名諱旁畫着朵朱砂勾的芙蓉,與蘇棠耳後那點殷紅如出一轍。
"侯爺,查到了。"
暗衛跪在青石闆上,汗珠順着鐵面具滑落:"蘇氏女丁亥年七月初七生于青州,接生婆十年前已過世。但……"他呈上半枚殘破的長命鎖,"這是在蘇家竈膛灰燼裡找到的。"
裴硯舟瞳孔驟縮。鎖片上纏枝蓮紋間,隐約可見半個"沈"字,與他襁褓中那枚斷鎖的裂口嚴絲合縫。銅鎖在掌心發燙,他想起母親臨終前攥着半枚長命鎖呢喃:"你妹妹……荷花池……"
"去取冰鑒來。"他突然吩咐管事嬷嬷,"要窖藏三年的楊梅冰。"那是母親生前最愛的消暑物,而昨日他分明看見蘇棠對着西跨院的楊梅樹發呆。
地牢陰濕的黴味混着血腥氣,老獄卒舉着烙鐵谄笑:"這婆子嘴硬得很,換了三茬刑具都不肯說……"裴硯舟擡手制止,将冰碗放在接生婆兒媳面前。婦人潰爛的手指觸到冰霧,突然癫狂大笑:"那女娃本該是死胎!是沈娘子用參湯吊着接生婆的命,硬生生剖出來的!"
碎冰在碗中叮咚作響,裴硯舟想起蘇棠切蘿蔔絲的模樣。刀刃起落快得看不清,卻每根都細如發絲,正是母親獨創的"千絲刀法"。他閉眼壓下心頭驚濤,耳邊又響起那夜蘇棠的呓語:"娘親說我是荷花仙子送來的……"
暴雨突至時,蘇棠正在井邊淘米。後腰突然貼上一具滾燙身軀,裴硯舟的氣息混着酒氣噴在耳後:"你究竟是誰?"他指尖摩挲着那顆朱砂痣,力道大得幾乎要擦破皮膚。
"侯爺醉了。"蘇棠掙開桎梏,米籮翻扣在青石闆上。雪白的米粒間,赫然混着三粒相思豆,這是她今晨在竈王爺像後發現的,旁邊還擺着半塊黴爛的荷花酥。
裴硯舟突然掐住她下巴:"丁亥年七月初七,青州官道旁的荷花池可開得豔?"他感覺到掌下身軀驟然僵硬,繼續逼問:"你娘是否總在半夜對着東南方哭?"
驚雷劈開烏雲,蘇棠望進他猩紅的眼底:"侯爺查我?"她突然扯開衣領,露出心口燙傷的疤痕,"這道疤是七歲那年娘親發瘋時烙的,她喊着'沈娘子我對不起你',把火鉗按在我身上!"
碎瓷聲從月洞門後傳來。林玉娥倉皇逃離時,羅裙勾破了纏枝蓮紋的裙裾。她抖着手從懷裡掏出偷來的長命鎖拓印,突然笑出眼淚。原來這賤人竟是侯府流落在外的血脈,多可笑啊……
三更梆子響過,裴硯舟獨坐水榭。案上擺着兩份生辰帖:一份是蘇棠賣身契上的丁亥年七月初七,另一份泛黃的紙上寫着"裴氏女,丁亥年七月初七亥時三刻"。池中錦鯉突然躍出水面,打碎了并蒂蓮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