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父,你不要頑皮。”
他人小鬼大,皺起眉頭學大人的樣子頗有幾分趣味,陸石忍不住壓了壓唇角。
蕭漓将火鉗一丢。
“行吧,我這夫郎不疼兒子不愛的,就不在這裡讨嫌了。”
說着作勢要走。
陸石紋絲不動。
蕭小寶伸了伸脖子,見阿爹沒反應,又縮回去了,挨着陸石叽叽咕咕不知在說什麼好話。
陸石抽了一根細而軟的竹篾編了一隻螞蚱塞進他手裡,小孩兒很快就倒戈,捏着新玩具玩了起來,早将他阿父忘到九霄雲外去了。
見狀蕭漓不由仰天長歎,再眨眼已是淚花閃閃:“我真走了。”
陸石又轉了個向,拿背影對着他了。
手段用盡,自家夫郎還是鐵了心不理他,蕭漓收了臉色,回到書房憤而怒筆疾書,發誓今晚陸石不低頭絕不回房。
夜幕低垂,堂屋的篝火映在窗紙上,明亮又溫暖。
獨自在書房坐冷闆凳的蕭漓呵了呵凍僵的手,點起昏黃的油燈。
書房門突然被打開,從外面探進來一個小腦袋。
“阿爹叫你吃飯。”
蕭漓立刻放下手,正襟危坐,無情拒絕:“不吃。”
又過了一會,門外又響起蹬蹬蹬的腳步聲。
“阿爹叫你去堂屋寫字。”
“不去。”
“阿爹問你冷不冷?”
“不冷——咳咳——”
“吱呀”一聲,書房門又被打開。
蕭漓立即清了清嗓,将湧上喉嚨的麻癢壓下去,目不斜視地拒絕:“我不回——”
“那我走了。”略帶低啞的嗓音響起,來人轉身就要離開。
蕭漓連忙站起:“你回來!”
陸石無奈搖頭,心道這人有時怎麼跟個孩子似的鬧脾氣,端着火盆進屋。
蕭漓看了眼放在地上的火盆,嘴上仍要倔強:“我不冷,今晚我就睡這裡了,正好多抄幾份書卷。”
陸石不聽他的,伸手将他扯了過來,撸起袖子放在暖融融的火炭上方開烤。
蕭漓舒服地眯了眯眼,被凍得青白的手背漸漸有了血色,他動了動手腕,指腹上的血泡一閃而過。
陸石默然。
他伸出手指輕輕碰了碰那個血泡,遲緩地問:“是抄書抄出來的嗎?”
這段時日蕭漓一夜比一夜睡得晚,他看在眼裡,也勸過幾次,可這人表面看着和煦,心卻鐵得很,好幾次嘴上答應得好,夜裡偷偷爬起來點上油燈繼續。
起初他不太明白,後來從蕭小寶口中得知——
蕭漓想掙更多的錢,給他們更好的生活。
想到這裡,陸石心中堵得難受,他拿來針替他将血泡挑破,低頭看着這雙本該養尊處優的讀書人的手久久沒有說話。
蕭漓蜷了蜷手指,将露出的血紅嫩肉藏于掌心。
他笑笑,有些散漫地朝桌上堆起的一疊書擡了擡下颌,眼中閃過一絲譏諷。
“你知道把這些書抄完能得多少錢嗎?”
“一吊錢不到。”
随即他自答道,眼底的疲憊終于露了出來。
“若是靠抄這些書,我把自己熬幹也住不上這樣的大房子,更不必說将來給你和小寶穿绫羅綢緞,過上吃喝不愁的生活了。”
陸石心中發緊:“不用穿绫羅綢緞,我出去做工,多做一點,你和小寶也能吃喝不愁的。”
“做工。”
蕭漓咀嚼着這兩個字,語氣淡得幾不可聞,如墨的眼眸看向他。
“陸石,你這樣會讓我覺得自己很無用。”
“我不是沈秀才,做不出讓夫郎東奔西走,疲于掙錢,自己卻躺在别人的勞動成果上安心享受的事——”
他擡起沒長血泡的那隻手,指腹輕輕撫過陸石硬朗的眉眼。
“十年,五十三兩,簽那些借據的時候你有沒有想過自己……”
輕輕的喟歎響在耳邊,陸石心中升起一股茫然。
想過嗎?
答案是沒有。
活了二十二年,第一次有人在寂靜的深夜裡告訴他,要想一想自己。
他心底淤堵着的那處似乎終于被沖出道決口,随即一發不可收拾,沖撞得他四肢百骸都發酸發疼,沖得他眼淚都下來了。
“我,我——”
他慌張地抹着眼淚,想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哭,更不明白為什麼蕭漓的三言兩語就能讓他這麼難受,眼淚越抹越多。
“——我這是怎麼了?”
他更加發狠地揉着雙眼,試圖将不聽話的眼淚揉回去,一隻手卻拿開了他的,接着人生頭一次被擁入一個不算寬厚,卻十分溫暖的懷抱中。
“在自己夫君懷裡哭,不算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