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沉默地想,到底他和所有人都不一樣。
後來生下妹妹是因為江女士不止一次說過自己想要一個健康正常的孩子,這兩個字和江之聆都差的太多了。他們都不能接受心血的破滅,甯願翻過這一篇,所以就算她的身子落下了病根,依舊堅持懷上了妹妹。
江之聆就像是被身邊的人匆匆地略過了,除了每個月觀察組會盡職盡責地通知他前往研究院進行檢查,但他和所有人都清楚地明白,他和父母的牽挂也逐漸剝離了。
從父母、到父親、再到他自己一個人,去研究院的路他走過了無數遍,近乎到了麻木的程度。
冰冷的銀色大門在他身後合上,他再熟練地躺進醫療艙内,等着那些儀器接到自己身上。他還小的時候總會在身上留下許多青紫的痕迹,長大後就逐漸褪去,也産生不了什麼影響了。
當那些研究員們問起他最近過得怎麼樣,江之聆總回答“還行”、“就那樣”,問起有沒有什麼新的發現,他也總是說“沒有”、“不感興趣”。
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了很久很久,直到他和妹妹搬進奶奶的院子也沒有結束。
江茗是少有的總是主動和江之聆聊天的人,她很少同江之聆談論實驗、研究院之類的話題,如果可以,她更多聊得是花草和詩歌。
那幾年是江之聆難得稱得上放松的時光,盡管時常要去研究院依舊很惱人,但在江茗看來他好歹沒有剛開始那麼悶了。
他有時候會主動幫江茗一些忙,在廚房裡幫江茗做小蛋糕,睡不着的時候偷偷跑到院子裡澆花,還有在院子裡聚了其他小孩的時候幫他們分圖冊,雖然他從來不會主動承認是自己想做。
那陣子江之聆看起來也沒有那麼不愛搭理人了,确切地說同他說兩句話還是有回應的,隻是想讓他主動說點什麼就很難了,江聽和他說得話倒是變多了。
他們以為這樣的日子會過很久,江之聆也會逐漸和常人一樣,隻是稍微沉默寡言一些。但是一場突如其來的意外又帶走了江茗,葬禮結束的時候,江之聆看着院子裡的賓客,忽然意識到他身邊隻剩下一個親人了。
後來江之聆一路念書長大,回家的時候偶爾會見到妹妹,兩人就會在一起吃一頓飯,對他們來說是難得平靜又溫馨的時刻,仿佛回到了江茗還在的日子。
再後來江之聆畢業,他一向無需擔心自己的前途問題,因為研究院依舊會幫他安排好一切。十餘年過去,他看見倉庚實驗室來來去去換了一些人,對此并沒有什麼情感。
“江聽,也就是我妹妹,她是個優秀又出色的人,至少比我要好得多。如果他們還活着,一定會覺得江聽比我更像那個成功的實驗品,她還在讀書的時候就參與了研究院的一些項目,取得的結果都非常優異。”
江之聆平靜地陳述着:“我們見面的次數越來越少,有一次去研究院的時候發現她加班太久突發低血糖了,後來我就時不時給她送點吃的,反正以前也習慣了。”
火焰在他面前噼啪作響,夜色更深了,一顆極亮的星星挂在天邊,四周的黑暗下隻剩下了眼前一片紅,像一簇燒不完的生命。
他和江聽的在各自長大後就不像少年時那樣相依為命了,再加上江聽一貫報喜不報憂,江之聆偶爾從共同朋友口中聽到的關于她的消息就全是八卦傳聞了,江之聆剛開始還會不相信,後來江聽親口承認了,他也就索性不再管了。
然而江之聆的人生大概總伴随着不穩定和意外。
天災如潮水般襲來,頃刻間就淹沒了大部分的土地,江之聆和江聽都因和研究院千絲萬縷的關系,有幸在第一批轉移到了中央基地,并且被安排進了回收處理中心工作。
當時的負責人親自去找了一趟江之聆,說他很重要,希望他能配合下一進程的實驗。
江之聆覺得這有點好笑。
二十多年過去了,他們并沒有在江之聆身上觀察或發現出什麼成果,希望他配合下一階段的實驗,也不過是因為他是個合适的實驗體,可以為新項目檢測罷了。
但是他沒有說什麼,隻是無所謂地點了點頭。
同他過去的人生一樣,他總是覺得這些都無所謂,反正他也找不到什麼更有意義的事情能做了。
于是每日從回收處理中心的工作結束,有時他又會去一趟研究院,過程和他從小到大做的那些檢查大差不差,至少江之聆沒看出什麼區别來。
時代的暮鐘在身後陣陣敲響,中央基地剛建立那會兒世界各處還不太穩定,到處奔逃的難民和難以對抗的異變生物讓回收處理中心的工作總是很繁重。有段時間幾乎江之聆一睜眼就能看見眼前的血水肉塊,閉上眼就能聽見骨頭被攪碎折斷的聲音,一度讓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憊和痛苦。
在那之後沒多久,觀察組的人對他說,很高興在他身上看到了一些變化,雖然對他們目前進行的實驗項目沒有任何幫助。
二十多年的瓶頸期,江之聆其實不太能理解始終進行下去有什麼意義。
他失眠的症狀越來越嚴重了,有時候靠在床邊發呆,感知上仿佛隻是一個瞬間,往外看卻不知不覺天光大亮,時間久了,在江之聆自己都沒覺察到的地方,他的狀态也越來越差,比以往更提不起勁。
“本來我已經習慣了,但是三個月前最後一次見我妹妹的時候,我發現她加入了倉庚實驗室,名義上參與了抗體研發的項目,正好是和觀察組有所交流的類别,”江之聆的語調平平,“沒人比我更清楚倉庚實驗室是什麼樣的地方了。”
他試圖警告妹妹,但對方非常堅持,之後他們大吵了一架,不歡而散,至此再也沒說過話。他們從小幾乎沒鬧過什麼矛盾,這次雙方卻格外堅持,說盡了傷人的話,卻再也沒有慈祥的老人在其中調解。
後來江之聆很強硬地離開了回收處理中心,觀察組難得好心,把他調去了候鳥臨春,試圖讓他休息一段時間。
在學校裡領着閑職偶爾上班的時候,江之聆還是會時不時去一趟研究院,他隔着玻璃窗看着妹妹在實驗室中忙碌的身影,突然意識到他生命中所有重要的人都已經離他遠去了。
如江之聆一直所知,他的誕生是一場意外,他的存續也找不到意義。
妹妹早就已經長大,實驗沒有任何進展,他一時找不到任何可以繼續的借口。
他隻是個碌碌無為又懦弱的人。
“所以我借口想出去散心,找朋友準備了一輛車,實際上是給自己死後挑個好地方,以後再也不打算回去了,”他微微側過頭,略長的頭發随着動作劃到耳邊,“這就是我離開中央基地前發生了什麼。”
江之聆垂下眼睫,淡淡道:“實在是……特别沒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