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睛裡的情緒總是很複雜,可能有一些難過或惋惜。
當時的江之聆才一點點大,尚且感知不了什麼,得知消息後第一個不同意的是江茗,她氣沖沖地在醫院裡把兩人都罵了一通,說他們“拿自己的孩子做實驗簡直不是人”,一點兒也不想聽什麼解釋。
并不怪江茗會如此生氣,江吟夢生完孩子狀況不明的那段時間,是她推了學校的課第一時間感到醫院裡候着,她透過保溫箱看着自己剛出生的孫子,脆弱得就像一張紙,仿佛随時都會夭折,任哪個長輩看了都會心痛的。
“她大概是全家唯一把我當生物學意義上的人類看的人,但她那個時候還很忙,我很長時間才能見她一次,”提起江茗的時候,江之聆的聲調終于有了點起伏,“順帶一提,我的名字也是她取的,因為當時身邊唯一能負責的直系親屬隻有她。”
許又今的唇角彎了彎:“聽起來很适合你。”
江之聆動了動手指,垂下眼繼續道:“後來的事情就沒什麼好說的,實驗被關停後還留下了一個觀察組,負責記錄我的出生成長各種狀況,就算世界毀滅進了中央基地也一樣。”
“怎麼觀察的?”
江之聆頓了下:“沒什麼,就跟普通體檢差不多,大檢查一年一次,小檢查隔三差五,雖然觀察不出什麼新結果,但他們一直很堅持。”
許又今清亮的眸子暗了暗,看過來的目光直白又平和。
過程肯定沒有江之聆說得這麼輕描淡寫,光是看看明喬胳膊上的淤青就能聯想到江之聆當年的情況了,如果這樣的事情延續了二十多年會怎麼樣?
許又今忽然有些說不出話來。
江之聆不知道他在想什麼,隻是輕輕松了口氣:“我小時候跟他們生活過幾年,已經記不大清了,我跟他們不是很親,他們跟我也一樣,大概是受那場實驗的影響?覺得投入再多感情也得不到回饋。後來妹妹出生,母親的身體就更差了,沒過幾年就去世了,當時我大概六七歲吧,家裡沒空單獨照料兩個小孩,就把我們都送到了奶奶家住。”
“可能是真的命不太好,我們搬出去沒多久父親也積勞成疾病倒了,跟母親前後就差不到半年,我們就幹脆直接搬走了,”多年間發生的事就在江之聆口中三言兩語過去,“大概住了有八九年吧,老人家年紀大了,有一次摔了一跤就再也沒站起來,再之後就隻剩我和我妹。”
許又今緩聲問:“那時候你多大?在你奶奶離開的時候。”
“大概十五六?記不太清了。”
那時候許又今大概還躺在某家醫院的病床上無所事事,要麼看書寫字,要麼就是在向往去外面的世界,和江之聆的生活軌迹大相徑庭。
“觀察組一直跟你到現在?也就是你離開中央基地之前?”
江之聆歎了口氣。
“說不上吧,除了有點煩也沒什麼影響,”江之聆數了數,“回收處理中心的工作是他們安排的,後來我不想做了,但是……他們好像不太答應,就把我調到了候鳥臨春,再後來我就走了。”
說到最後,他總結:“一個開端略有起伏,中途平平無奇,結尾很沒新意的故事。”
“不是這麼算的,”許又今卻看着他,嗓音深處是淅瀝的細雨,他的眼神很認真,說,“這是你的人生。”
江之聆緩慢地眨了眨眼。
很早之前,江茗對他說,希望他不要怨恨自己的父母,希望他有朝一日能感覺到自己和這個世界的聯系。
江之聆其實不太能說得清這種感覺算不算怨恨,他隻是和他們之間的關系很淡漠而已,他沒在至親離去時落淚,也沒有感覺到多大的苦痛。
但要說毫無怨念,他又自認自己不是這麼心寬的人。
于是時間久了,江之聆始終說不清這到底是什麼樣的感覺,那些和他生命血緣上有所交集的人總在遠去,好像整個世界的旋律都是無可避免的離别,就顯得一切隆重的開始都很可笑。
可是還有人希望他能聽一聽這個世界,希望他能看一看沒見過的風景。
“好吧。”最後他聽見自己這麼說,尾音是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的上揚。
許又今仍舊看着他,漂亮的淺色眼睛裡含着一點光,在燈影搖晃的室内好像隻剩下了這點亮色,他用溫沉的嗓音問:“需要我給你個擁抱嗎?”
江之聆動作一僵,陷入了可疑的沉默。
放在往常,江之聆不樂意做的是總是直截了當的拒絕,從來不會出現這樣似是而非的沉默。
許又今彎起眸子,伸手攬過了他。
在陌生又熟悉的氣息湊上來的時候,江之聆下意識地閉了一下眼。
胸膛下是許又今紊亂而微弱的心跳。
一個短暫的、隻帶着安撫性質的擁抱,心跳聲的交疊仿佛不超過一秒,江之聆能聞到許又今側頸在洗澡後淺淡的味道,久久不散。
像雨後溫和滿溢的月亮,充斥着盈盈的輝光。
“說起來,”許又今松開手後笑了一聲,“你們一家都姓江啊,那一般怎麼稱呼?”
江之聆遲鈍了片刻才從茫然中回過神來,他想了想:“是有點巧,父親是随母姓的,他讀書時據說是按首字母劃分小組的,他們倆正好被分在一個小組才認識。家裡一般沒有稱呼,我和他們溝通不多,有時候會叫小名,就是名字最後一個字。”
許又今眼尾還帶着笑:“單字小名?聆?”
這稱呼就算江茗喊了這麼多年,被許又今喊出來還是感覺怪怪的。
“時間不早了,”他下意識想揭過這個話題,卻感覺手腕再一次被扣住了。
“确實不早,”許又今另隻手看了看時間,又擡眼問道:“但是你回去睡得着嗎,村裡的舊屋隔音不好,每天晚上都能聽到你在後半夜有起來的動靜。”
他摩挲着江之聆腕骨附近的筋脈:“你一直睡不好?”
江之聆沒應話。
“一般來講睡眠不穩定是因為缺少安全感,你以前也是這樣過來的嗎?”
整宿睡不着後又起個大早,再在白日裡的某些間隙補眠,作息相當不健康。
江之聆微怔了一瞬,他沒想到許又今連這點小動靜都能聽到,他蹙起眉,不知為何突然又想起多年前的事來。
“差不多吧,”江之聆淡淡道,“大概是天生的?有時候會有人念一些文言古詩,一般也沒什麼用。”
念的什麼他大都不會記在心裡,但是月夜下,聽老人念書時溫和而舒緩的腔調,是他年少時難得會感到安心的時刻。
盡管他從來不會主動把這種情緒說出口。
“這樣啊,”許又今沉聲笑了笑,又說,“但那已經過去很多年了,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