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又今擦着頭發走回房間的時候,窗沿上忽得傳來一點聲響。
好巧不巧,就在他們回來沒多久,山間又下起一陣雨來。不過與先前的疾風驟雨不同,夜晚的雨絲散漫細密,雨勢也隻是剛好出門需要打傘的地步,霎時讓整個山村都更加安靜了下來。
他把半開的窗戶合上了,雨珠便隻在夜風下蜿蜒成一條條線,房間裡老舊的燈光忽閃,在清冽的雨聲下倒顯得綿長又暧昧。
“不知道水姐她們帶傘了沒,”許又今嘀咕了一聲,又把目光移到房間裡唯一一張床頭櫃上,上面這會兒滿滿當當放了一排易拉罐,“我很好奇,你到底帶了多少瓶出來?”
江之聆正娴熟地打開一罐:“休息室裡有備用傘。”
他說着頓了頓,思索一會兒後随口道:“記不清了,大概還能喝上一段時間吧。”
車裡的儲物層有一大半都被這些酒占據着,連江之聆自己都不知道囤了多少。事實上,就算省得不少,如果按照他在中央基地的頻率,估計都撐不了一周。
入秋後的夜晚降溫總是格外的快,尤其是今天還下了點雨,許又今沒待兩分鐘就覺得冷了,他把搭在椅子上的外套批到了身上,看着江之聆穿着單薄的單衣,還能吹冷風喝冷酒,有點無奈地笑了笑。
江之聆正在搗鼓他的相機,把下午洛一淼拍的照片挑了幾張洗出來,最後一張是許又今拍的,當時本來是想記錄留下工作手冊的那幾位4組成員的舊照,後來順便把3組的照片也拍了。
現在在江之聆手裡拿着的就是那張照片。
兩張面容隔着照片和照片,江之聆望着他們的時候依舊覺得有點陌生。
許又今在他旁邊坐下來,背後是窗戶上隔着一層霧的水珠,把雨聲隔絕得很遠。
“其實我大概能猜到他們為什麼會出現在那個地方,”江之聆把相機擱在一旁,下巴抵在曲起的膝蓋上,捏着那張照片的一角說,“‘希望之羽’這個名字聽起來也不是很陌生。”
據說江之聆的父母相識很早,讀書期間就進了同一間實驗室,一直以來都在相同的道路上并肩而行,在當時也是一段佳話。哪怕後來他們結婚了,在旁人眼裡好像和之前也沒有太大的不同,兩人依舊是成天都在實驗室裡,隻有極偶爾的時候才會放兩天假。
這樣一對年齡相仿、志意相當還琴瑟和鳴的雙子星在當時便很受重視,參與了很多大項目,那些項目大都保密程度很高,之後問起來也隻是說非常厲害。
江之聆的語氣很生疏:“我猜那些項目應該就包括了流莺療養院所謂的‘希望之羽’,後來被叫停了,他們就被分配到了其他實驗組。”
之後那些年他們發生了什麼江之聆依舊不太清楚,大概是和過往一樣,重複做不完的實驗和項目。
一直到一個足以改變他們命運的實驗出現。
“就是之前明喬那個重啟實驗的前身,第一次啟動大概是二十五年前?具體的我其實也不太了解,依舊是研究院牽的頭,包裝了一個類似‘希望之羽’的名字,代号好像叫‘風蝶’,”江之聆蹙了蹙眉,“不過再怎麼美化也改變不了它的本質是一場基因編輯實驗。”
許又今微微睜大了眼:“基因編輯?”
他還記得看到工作手冊上偶然提過一句,流莺療養院最初的目的是為了基因改造而達到進化,這已經夠驚世駭俗了,基因編輯這種違背倫理的實驗居然也能堂而皇之地出現。
江之聆點了點頭,看起來很是無所謂的樣子:“誰知道他們想做什麼呢,說不定是想創造新人類?”
總之這場實驗還是開始了,不知道出于什麼原因,中央對此非常重視,撥了巨額經費扶持。負責的還是倉庚實驗室,它總是走在生命科學的最前沿瘋狂又大膽地探索着邊界。
那時候的江其言和江吟夢已經是倉庚實驗室的正式成員了,本來隻需要負責自己的那部分就行,但在他們商讨之後,江吟夢提出了加入實驗組的申請,自願接受基因編輯實驗。
看到許又今愈發凝重的神情,江之聆居然罕見地感覺很平靜,這是他第一次談起這些話題,能叙述的部分實在不多,不過單這短短的一部分就夠許又今驚訝了。
他晃了晃在不知不覺中已經空了的易拉罐,臉上沒什麼情緒:“是不是有點不可置信,當時所有人都覺得他們是不是瘋了,但我猜應該不是,那甚至是離他們理想的追求最近的一刻,隻是其他人都理解不了而已。”
“因為那場實驗的對象很特殊,必須是懷孕的母親。”
許又今的眉心就沒松開過,這大概是他第一次長久保持這樣的神情,面對的不是他自己的故事。
江之聆把空罐子順手擱到床邊地上,罐底碰到木闆磕出一聲響,手腕上卻驟然覆上一片溫熱,許又今的體溫總是很低,但可能是現下江之聆沒穿外套,這會兒居然感覺他腕骨的溫度比許又今的掌心還低。
他垂眼看了一會兒,才繼續說:“反正剛懷孕沒多久的她就自願接受了實驗,和她一起的還是近百位差不多的孕婦。幾乎所有人都在說那是一場跨時代的實驗,如果成功,他們就有可能改變人類的未來。”
說不上萬衆矚目,但至少當時那場實驗是毫無疑問的焦點。
許又今的指腹輕輕摩挲着他的腕骨,帶着細微的癢,溫聲問:“後來呢。”
“成功了,但也可以說失敗了,”江之聆冷冷地扯了扯唇角,好像在說一件和他無關的事,“除了江吟夢活下來,其他所有人都在那場實驗中喪生了,據說死得很凄慘。因為實驗前期投入太大,最後卻幾乎全軍覆沒,很多人接受不了這樣的結果,都離開了實驗室。當然,活下來的那位幸存者也不太好過,她的身體因此落下了病根,生産的時候差點要了她半條命。”
但即便如此,她還是生下了江之聆。
他們說江之聆畢竟是那個在基因編輯後唯一成功活下來的胎兒,一定有什麼和普通人不一樣的地方。他們說江之聆的存活對殘存實驗後續的進展非常中央,江吟夢顯然也是這麼認為的,因此她拼了命也會生下江之聆。
對唯一成功的“實驗品”抱有太大希望的後果就是,在見到江之聆的第一眼,不少人都表現出了深深的失望。
“因為太平凡了,毫無特點,并不是他們想象中的樣子,”江之聆很平靜地說,“他們總是無法接受耗費了那麼多精力物力财力隻能得到這樣的結果,對他們而言就是失敗。”
他感覺自己的手被握得更緊了。
江之聆淡聲道:“我的出生實在是一場意外,他們歡迎又不歡迎我的到來。他們希望我是特别的,然而我并不是。”
在過去的很多年裡,他早就平靜地接受了這個事實。
現在想來,“風蝶”實驗的前身大概就是流莺療養院裡的“希望之羽”項目,因為已經有過經驗,所以在實驗方向稍加修改後就又被提出來了,甚至比先前投入了更多的資源。
許又今的聲音很低:“倉庚實驗室之後就關停了這個項目?”
江之聆本來想再去拿一罐酒,目光掃過時卻短暫地停住了,他收回手,在動作的間隙裡很輕地眯了下眼,回答:“差不多,但沒這麼快,這麼大的項目也不是說結束就能結束的,所以有人就提出觀察一段時間。”
一段時間,可以長也可以短,同樣給實驗室留出了充足的借口。
雖然事實并不如他們所願,實驗依舊被關停,塵封進了檔案。
許又今擰着眉問:“所以你确實沒有受到那場實驗的影響對吧。”
“也許吧。”江之聆聳了聳肩。
哪怕當時隻是個胚胎,在生死關頭走了一遭,他之後也當然不可能完全沒受到影響。
江吟夢在生産後大病了一場,稍微有點起色的時候,她和江其言一同去給江之聆做了個檢查。那是研究院直接附屬的醫院,裡面都是相熟知的内部人員,檢查結果令人遺憾,他們沒有在江之聆身上找到任何基因編輯後的正向進化表現。
但實驗還是在江之聆身上留下了痕迹,他的先天情感識别和反饋能力都比較弱,可能會缺乏共情的能力,對一切事物都表現得興緻缺缺,治療甚至比一般情感缺失的症狀還要難。
直白來講就是天生冷漠且捂不熱。
江之聆聳了聳肩:“我倒是不覺得這是什麼壞事,從一定程度上反而規避了很多麻煩。”
許又今安靜地看了他一會兒,溫和地開口:“這當然是不一樣的,因為你的情緒是被迫剝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