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虹卧波,疾風直吹施嘉意腦門,還沒上橋就給了她一記下馬威。
施嘉意握拳:“今天時間不夠,我們沿着左邊的人行道找一找,明天再去右邊的。”
“可以。”
可惜,每當施嘉意特别認真,卯足了勁兒想做某件事時,上天就像是感應到這人的野心,回收了一部分幸運值。
一連三天,施嘉意檢查了扶手,不知名的镂空花紋,人行道的每一處夾縫,就差架個梯子爬上路燈,瞧瞧禮物是不是被藏在燈罩子裡。
她沒有找到所謂的“禮物”。
“要不是那孩子身高不到我胸口,我真會那樣做。我是說爬上路燈……”施嘉意眉頭緊鎖。
她懷疑過“禮物”是小孩之間的惡作劇,但隔着學校矮牆看見陸聞安緊皺的眉頭,望着她那張對着空氣做生氣狀的臉蛋,施嘉意将這樣的念頭扼殺在了心頭。
夕陽沉入麥田,施嘉意和陸垣也沿着昏黃的鄉道散步。
難得,大忙人簡文心也在。
施嘉意問她:“簡記者,問你個事兒。”
簡文心:“說。”
施嘉意湊近她:“你說人真能看見鬼嗎?”
簡文心無語:“你倆誰撞上了?”
施嘉意說:“不是。村裡前陣子有個孩子沒了,叫陸骁,是陸聞安的朋友。哦,你不知道陸聞安,她是文吉小學的學生,也是陸家村的孩子,就住村尾。他倆是好朋友……”
“說重點。”簡文心對她發脹饅頭似的開頭不感興趣。
施嘉意理了理思路:“他倆是好朋友,這不稀奇。稀奇的是,陸骁沒了之後,陸聞安自己說還能看見他。”
她擔心簡文心不相信,還強調了一句:“她說的很認真,不像是騙人的。我相信她。”
簡文心挑眉,看了她一眼:“小孩都鬼話連篇,你怎麼知道她不是騙你的?”
施嘉意擰着眉:“我就是相信。看一個人,不止要看她說什麼,還要觀察她做什麼。這不是你簡記者說的?”
“汪汪!”彎道超車的大黃狗不耐煩地叫了兩聲。
施嘉意往簡文心處擠了擠,給這大爺騰了道。
“你說的這個看到鬼的現象……”簡文心突然聯想到之前做過的某篇科普報道,“也不是沒有可能。”
施嘉意拉住她:“人真能看到鬼神?”
簡文心說:“施嘉意,這世上存不存在鬼另說,但絕不可能存在神。”
“為什麼?”
簡記者的表情有些怅然,瞳孔迎着夕陽,折射出光亮:“被譽為普度衆生的神明,不過是過往的人類無法面對天災的借口。”
“16世紀,一個名叫弗朗西斯科的倒黴家夥給辛波阿蘭,也就是墨西哥的一個小鎮,帶去了天花病毒。他高燒不退,病毒很快傳染了照顧他的那戶倒黴主人家。十天的時間,辛波阿蘭橫屍遍野。”
“後面的事情就和你想的一樣,天花病毒很快從一個人,一個小鎮傳到了全國,甚至突破了國界。”
“尤卡坦半島的瑪雅人認為,是三個惡神奪走了這些人的生命。阿茲特克人卻說是另外的兩個神,或者說白人,給當地可憐的百姓施了黑魔法……”
“時代局限了科學,16世紀的人們隻能将天災人禍歸為神罰、神怒,可今天,如果哪個國家突然出現某種瘧疾,人們不會再認為是神的作為。”
她吐出一口氣息:“現在我們眼前的這一切病痛,都來源于人類的無能,科學醫學的滞緩。或者應該這樣舉例子:如果神明是存在的,至少人類的醫院不必運行了。”
遠處麥田傳來幾聲收工的吆喝,施嘉意側頭看向簡文心,簡文心和她記憶中的學生模樣變了許多,她說話的神态,走路的速度,乃至後脖頸松垮垂落的幾根發絲,都和年少時判若兩人。
這種恍如隔世的感覺像是洶湧浪潮,來得猛烈又突然,在施嘉意最沒有防備的時候一舉淹過她的頭頂。
她覺得眼前的一切都有些不真實。
她想說,簡文心,我們不應該走在這條滿是歸家之人的鄉道上,不應該在暮色昏沉的傍晚談論神明鬼怪,不應該拖着被生活擊垮、站起、再擊垮、再站起的身體立于此地,迎接命運。
可如果不是在這裡,那她們應該在哪裡?
這個世界上還有哪個地方,能讓簡文心再次露出捉弄完人得逞的壞笑……施嘉意想不到這樣的地方。
恍惚間,她心頭一驚。
高中。
高中啊!
高中的簡文心眉間總是明媚的,帶着無窮的探索欲,揪着下課的時間給後桌的“十萬個為什麼”科普常識。
她認為的,常識。
她們從契科夫談到迅哥兒鬥豬,又從迅哥兒延伸話題,一路聊到宇宙大爆炸才罷休。
高中的簡文心和施嘉意一樣,有着一籮筐聊不完的話題。
兩人相見恨晚,攪和在一起時恨不能将十分鐘的課間續費一小時。
那是白襯衫百褶裙,腰杆挺得闆直,少女心氣兒很足的簡文心。
簡文心是什麼時候從那樣年輕鮮活的形象,搖身一變,成了眼前臉色裹着疲憊,常年在外奔波的簡記者。
施嘉意真想抓着她的肩膀,問她究竟在自己看不見的地方經曆了什麼,才會說出人類的病痛來源于無能。
毫無由來地,施嘉意想拉着簡文心跑起來,她想就這麼拉着她,穿越麥田,跨過大橋,她們要不知疲倦地跑,要日以繼夜地跑,她們要回到江臨高中,那是她們少女時期共同的象牙塔,追憶的母校,無堅不摧的精神家園。
她們要一直跑。
一直跑,一直跑!
直到一個又一個的黎明到來,直到身後的時間再追不上她們的步伐,直到前路的命運像見到天敵的鼹鼠四處逃竄!
在那之前,簡文心發現了她的異常,她被施嘉意似哭非笑的表情怔住:“你怎麼了?”
良久,施嘉意搖搖頭:“簡文心,我覺得你長大了。”
“說什麼蠢話。”
“你比以前更博學,思想見解也更深邃。”
“光長體重不長腦子,跟屠宰場裡的肉豬有什麼區别。”
施嘉意微愣,意識到對方犀利的評價後莞爾:“我隻是覺得,你長大了,變成了成熟可靠的大人。我真為你高興。”
如果你不用這麼辛苦就更好了。
施嘉意偷偷想。
深呼吸,施嘉意隻花了兩秒轉換沉重心情,問簡文心:“你還沒告訴我,為什麼你認為看到鬼是可能的?”
說完這話,陸垣也将她往裡推了推:“有車來了。”
施嘉意被順勢推向簡文心,三人形成二加一的隊形,陸垣也說:“你倆聊,我看到熟人,去聊聊。”
簡文心望着他離開的身影,問:“麥田裡是誰?”
施嘉意眯起眼睛:“哦,是他姑父。”
施嘉意抓着簡文心的手,問:“快告訴我,為什麼人可能看到鬼?”
兩人慢悠悠前進,簡文心說:“準确地說,不是人可能看到鬼,而是未成年的孩子可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東西。”
她說:“之前我和某本健康普刊合作過,人類大腦的前額葉需到25歲左右才完全成熟,額葉會幫助我們檢驗現實和幻覺。而一些孩子的前額葉神經突觸發育遲緩……這會導緻孩子将想象和現實混淆,沒法區分腦袋中‘看到的’和現實世界‘存在的’。”
最後,她還抛出一個通俗易懂的類比:“就和人類的幻覺差不多,但出現幻覺的本人一般察覺不到自己看到的是幻覺。”
施嘉意微蹙眉頭:“原來如此,那陸聞安可能是這樣的情況……”
簡文心看了她一眼,而後望向遠處的紅瓦飛檐的春苗廟:“你如果想了解一個孩子,就要深入她的生活。每個孩子都有着不一樣的成長環境,不能一概而論。”
暮色盡數沉入麥田,施嘉意緩緩呼出一口氣:“陸聞安是個怎麼樣的孩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