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渝再與妘不見會面時已是她的本相,那張隐約帶着清冷氣質的臉沾着些許倦意,目光飄忽不定地落在妘不見的側臉。
“正巧近日沒有神務,我倒是想在這兒多待幾日……”妘不見望向窗外,明亮的天光灑在竹葉上,涼風掠過,稀稀落落地一片。
四人重聚後,落腳于一處荒蕪的林間廢宅,此地處曦月國與北上的覆雪國之間,因為氣候多變,水源不定,這片林子已經很少有人煙了,但餘下的屋舍倒還算完好。
“那我陪你。”原本巴不得立馬就回天的祝渝轉眼又變了想法。
妘不見笑而不語,伸出手腕無意地輕撫着那道漂亮的紅楓印記。
見此情形,盛千瀾也鬼使神差地側過頭看向身邊的若溟,見他神色如常,小心翼翼地開口試探道:“那,我倆今晚幹啥?待在這兒幹等着嗎?”
若溟雖是在天上時被“嬌生慣養”着,宿慣了瓊樓玉宇,看遍了上天美景,但他也沒對環境有多大感覺,就連眼下這間積了層薄灰的舊茅屋,凡人都指不定都多少有點嫌棄,他卻也依然能坦然接受。
至少從神情看來是這樣的。
若溟看了看還在和祝渝談笑風生的妘不見,見她似乎沒有想帶上自己的意思,沒認真聽盛千瀾的話,隻随口應下了。
“好,那便幾日後再來接你們一道回去。”祝渝一聽見他倆自覺地要留下,暗自底裡樂開了花,生怕夜長夢多似的立馬當機立斷道。
妘不見再回眸注意若溟的時候,他早已收回了目光垂眸坐在桌前,不知似在思忖何事。
旁邊的盛千瀾正耷着腦袋與若溟嘀咕着些廢話——妘不見微不可察的預感藏在心底某處萌發,時不時蹦出來擾她凝神。
她借着看若溟的角度,又悄然細看了盛千瀾,似乎隻是一瞬間,她見到了盛千瀾眼中從未有過的一泓光亮,勝過天光的明朗與溫和,卻又如古井般凝重又深不可測。
這樣奇怪的違和就像是一個人身上同時擁有兩種互斥的品性,如仰慕敬重神明的同時,又在用欲望環伺其周。
下一瞬,她就措不及防地對上了盛千瀾狡黠多變的眼神,那雙修長有形的眸子彎出一個妥當的弧度,看似純良無害地對她禮貌一笑。
“怎麼了?”祝渝忽然發覺妘不見的神色微變。
“沒事,我們先走吧。”希望是她想多了吧。
待到夜幕降臨,這片林子就如深山老林般陰冷死寂,又恰逢冬季,更是靜得連獸鳴都鮮少聽見。
茅屋裡頭點了許多盞燭燈,微黃的光亮連成一片,透過紙窗,朦朦胧胧,在這偌大的林子裡,猶如一隻形單影隻的螢火蟲。荒林中不缺野獸猛禽出沒,這點光亮在無邊無際的黑暗裡孤零零地伫立,完全是道活靶子。
好在屋裡的人不出意外的話,應該都不知道何為害怕。
“砰”的一聲,木門被不輕不重地推開了,盛千瀾拎着兩壇酒和一些點心跨門而入。
“我還以為你又去留宿青樓了。”若溟點蠟燭之餘,還不忘諷刺他回來得太晚。
“這不路途遙遠嘛,鎮上離這兒可遠了,我總不能丢下你吧?”盛千瀾把東西都放到了桌上,轉身去幫若溟點蠟。
盛千瀾閑得無聊,原想帶着若溟再去市井逛逛,怎奈此處荒山野嶺,離小鎮子都山遙路遠,淨心神君不想挪步,盛将軍隻好隻身前去買了些東西,臨着還邊走邊颠三倒四地哼着“門前冷落鞍馬稀……前月浮梁買茶去……”
若溟不想理他,自顧自地趴在桌上小憩,不幸地聽到他五音不全的哼唧,有點後悔為什麼自己沒死皮賴臉地跟妘不見一起走。
幾盞燈都點完後,若溟等他一頓忙活完了,才有些遲疑地坐到了桌前,先看看這一桌的吃的,又看看對面滿臉笑得陽光燦爛的盛千瀾。
老舊的木桌上細紋密布,木紋在經年油漬和擦洗中已然模糊不清,角落處還有一大塊焦黑,印刻着人間的柴米油鹽。
一碗熱粥擺在正中頑強地冒着餘韻,一路冷風長途跋涉,還尚存着溫度,扁豆與糙米混得濃稠,氣味倒是香的;小碟裡是半條熏兔腿,看着個頭小的可憐,有些幹硬,色相還看的過去;民間最常見的高粱窩頭摻着瓜子堆在一塊兒,胖乎乎的像娃娃的臉龐。
“大老遠地帶過來,都有些涼了。來,嘗嘗這個。”盛千瀾興緻勃勃地把一壇酒移到若溟面前。
若溟愣了一下,欲言又止,沒輕易動酒。
“呐,這是之前同個口味兒的桂花糕,但這邊偏僻,做工不像頤許那兒的那麼好,神君殿下湊合湊合。”盛千瀾又把旁邊那個樣貌最為精緻的食盒打開,殷勤地送到若溟手邊。
桂花淡淡的香氣從中彌漫出來,若溟聞味便驟生回憶,桂花的甜味連帶着那個被眼前人稱為打招呼的吻,此時都乍現在他腦海。
他擡頭看了看盛千瀾,燭光暈染得他眉目間的鋒芒融化成了溫柔,他都快不認識眼前這個平日吊兒郎當的盛千瀾了。
“謝謝。”若溟垂眸,伸手取了一塊出來,味道的确與之前所嘗的大相徑庭,但依然是香甜細膩的,入口纏綿,心頭也不由得軟了些許。
“謝什麼?你就這麼點愛好了,難得在凡間偷閑,多吃點吧。”盛千瀾目前知道的他為數不多的愛好就是甜食了,這個人好像總是淡淡的,對人,對事物,都沒什麼太大的情緒。
聞言,若溟心跳好似一頓。
——愛好……他也會有愛好嗎?
他怔怔地看着手中的桂花糕,這股濃郁的桂香好似潛移默化地浸染入身。
原本不打算沾酒的淨心神君徹底把推阻的話咽回了肚子。
然而單純的淨心神君在這方面還是城府太淺,亦或者說,對熟人沒什麼防備心。
這世上待他好的人不多,妘不見數其一,多年來一直未變,他便習以為常地信任、在乎。而此時面對盛千瀾,雖然他們朝夕相處的時日與前者相比壓根不值一提,但若溟能感受到,他确實是在對自己好,可這種感覺不同于妘不見,若問具體相差在哪,他似乎也答不上來。
三巡還尚且未過,若溟面色泛紅,頭暈難耐,正吃力地撐着桌面,眼皮打架的情勢愈演愈烈,視線也開始模糊。盛千瀾邊喝酒邊打量着他這副醉樣,像狐狸終于露了尾巴,似笑非笑,意味不明。
直至若溟實在是不勝酒力,妥協地癱在了桌上,他也仍舊坐視不理,還欲隔岸觀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