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哪有集市?騙自己就不能上心點麼。
過分了!
淩二問:“鳥呢?”
“放生了。”
來人說完,便窩在衾枕中間,深深吐息,似是睡着了。
淩二掀開眸,感受着懷中人越加虛弱的氣息,心中愈發疼了。
隻不知是不是真睡着了?想到這裡,他便伸出一手,從後頸繞過去,輕輕拽着面前堪堪一握若無骨的蒼白手腕,嗓音極盡溫柔,隻用半哄的語調說道:
“你想逛集市的話,下回叫我陪你一起。不要再一個人偷跑出去。本君會擔心。”
後者愣了愣,還是忍不住睜開眼罵了一句。
“神尊……你當真沒有别的事情可做麼?”
呀,果然沒睡着。
淩二有幾分锲而不舍,垂眸,自說自的,渾然沒發現自己有點兒唠叨。
“或者你真的喜歡,我可以把人間的集市搬來。長胤山下的小鎮現在已經很繁華了,若是我下令将宗門遷回此地,他們不請也會自來。”
“你瘋了嗎。”懷中人再次閉上眼睛,“我困,别吵。”
“……我還可以重建你的昭瞢城,讓它真正變成那畫中的模樣。”淩二說着,眼神越來越激動,語速越來越快,“你放心,我自己想這麼做的。這樣作為本宗遺址說出去時,也不至于讓弟子們覺得太過寒碜,臉上無光。”
那雙眼再次睜開,就連氣息都亂了一瞬。
“不行。”
“為什麼不行?”
淩二本以為這人接下來會說:太過興師動衆,勞命傷财,天怒人怨什麼的……反正至少會挑出其中一個詞來反駁他。
卻不想,打回來的,是一聲略帶腐朽氣息的輕歎。
“重建了又能如何呢?總有一天會再度被推翻……隻剩下灰燼。來來回回,多少次了。”
那歎聲随枕邊氣流一道拂來,打得淩二的心似風中的鈴铛。
讓這位初踏天地、本該意氣風發的新晉神君,不得不再次面對一個清晰而殘忍的事實。——懷中這個人,真的徹底變了。
雖然原本的陸小吾并不存在,但從前被他假裝出來的凡人陸小吾、和鴻蒙界中的前輩……也已經不在了。
他變得不像陸小吾,不像前輩,不像汐汐。變得有一些揉雜,有一些陌生起來。
“重建不重建并不重要……永恒的背後便是滄桑。這……我這一千多年的記憶裡,經曆過很多輪興衰成敗……這一點,現在的你不會懂得。”頓了頓,面前的“陸小吾”又緩緩說道。
短短一句話,似乎是讓來人思索了很久。與此同時,他的眼神飄得很遠,仿佛透過虛空在注視着什麼。
淩二不再嘗試力争,而是逐漸放軟了聲調,匍卧而起,彎腰湊近來人眼底。直到他們眼中隻看得到彼此。
“那麼,什麼是重要的呢?”
“你的幽冥界……和魔子魔孫嗎?”他近乎懇求、遲疑地問道,“你真的一點都不在乎我了嗎?你明明知道,我不希望你這麼做……我說過……那隻鳥能做的,我統統都可以做到。為什麼不肯相信……”
他眼含熱意,說完便将唇湊在懷中人脖間耳後和唇邊,反複摩挲,輕輕撕咬,湊近了深呼吸。
好一會兒,才停下動作,垂頭低喃:
“我最後悔的……就是當初沒和你回南海,沒把你困在那座小漁村,當個混吃混喝的凡人……”
“我承認,那凡人的記憶都刻在我的腦子裡。”來人秉持着這些時日一貫的冷笑,随後拿食指摩挲着淩二柔軟的唇,輕道:“神尊,實話告訴你。你若覺得好相與,咱可這樣日夜相依,到天地不允時……前提是,你别再用對待那愚蠢凡人的方式對待我。
“你要是還想在我身上找他的影子,那麼抱歉……你還是趁早打消主意吧。”
淩二眼神微微清醒了一些,一下子不敢直視懷中的眼神,隻垂眸懇切道:“那我要怎麼對待你呢?”
懷中人狡黠地輕笑。
“我為魔。”
仰在松軟的枕間,明明身處于下位,來人卻以全然上位者的姿态,撚起淩二的下巴。臉上從容的笑意,也一絲絲逐漸轉變成了詭笑。
“立場不同,為什麼非要繼續在這裡糾纏不清?那赤龍鳥能替本座報複中州,屠盡這世間的天靈根。你又能為我做什麼?能為我殺人放火嗎?”
“殺人……”淩二眼睛紅紅的,一動不動,兩手艱難地撐在床的兩邊,垂着眸子問:“誰?”
“我想想,憑你的實力……”來人頓了頓,嗓音幽幽,道:“路由之。蕭淵鶴。還有你的佩劍,寂兮,毀其中劍靈即可。”
淩二驚訝擡頭。
重建宗門,老路有功無過。可他曾親手掏下這人凡修時的心髒。
蕭淵鶴,三魂分隔,雖曾背叛自己,但早已盡全力彌補。
他二人這麼明槍暗箭,也互坑多年,那天魂至今被他囚在魔種中。
自己見溺不救……本就是幫兇。
至于那劍靈,撇去這四百年的陪伴,和渡劫時相救的劍意不提,也曾是淩府先祖,是自己的血肉至親。
每一個都是自己極為重要的人,每一個也都深深傷害過他。
他要報複,再尋常不過,甚至找不出阻止的理由。他不讓自己動這個手,轉頭拜托他人,已是對自己的仁慈了。
可怎麼辦,若是不阻止他,無疑是看着他自尋死路。
“所以我說,你嗬……玩夠了就滾回去吧。”懷中人嘴角微撇,将他整個臉扔到一邊,輕嗤道,“所幸,我也沒指望過你。往後大路朝天,各走一邊,碰到了,能饒的地方且饒了我,便算你記着我那化身的情了。”
所以——算了嗎?就這麼算了嗎?
不是陸小吾。
——真的不是,好像真的不是了。
他從前最怕自己和他們開戰,怕自己為他流血負傷。
……而現在,他在鼓動自己與他們宣戰。
真的不是自己要找的那個了嗎?
淩二有一瞬間的惶恐和絕望。
不不,這麼拙劣的招數。他一定是故意的,是為了故意逼走自己!
沒有陸小吾。從來沒有陸小吾。
本來就沒有,又應該上哪裡去找?
他一直就很狡猾,反正怎麼都是他對。
順着他的邏輯,錯的永遠都會是自己。
不能中計。
淩二想到這裡,忽然狠狠捉住了懷中人的下巴,拿兇狠的眼神逼視着對方,也迫對方隻能直視自己。
“太狠了,不愧是堂堂鬼君。我不過就想陪心愛的人逛個集,你竟要令天道崩陷,短短幾句話,便想要本君替你塗炭整個修真界嗎?”
淩二吸了吸梗塞的鼻腔,松手坐起來,召來神識長劍。
“你以為我還是任你擺弄的小可憐?本君不會傻傻為你複仇,成為你的刀兵。你也不是那幻境中處處操縱我的黑影。别再故意說惹人生氣的話。否則我先拿你這滿城子孫開刀,以正乾坤。”
說着,頭也不回地提劍而出,隻留下個殺氣沖沖的背影。
淩二腳下堅定,實則沖出五步,心就開始悸痛。
——回去,抱住他,懇求他,向他撒嬌。
他還會不會像過去一樣,将自己擁在身邊?
“等等,回來!”紊亂的嗽聲,這時從身後紅帳内傳出來。
淩二頓了頓,站在檐下,心思百轉,眼尾帶着濕意,又帶着笑,但不敢回頭:“怎麼?”
“你……你幹什麼去?”
“殺人放火,沖鋒陷陣。”淩二垂眸,說道:“本君隻是想告訴你,我不是傻傻替你去,我是信守承諾替你去。我說過,隻要你想我做,我都會去做。我答應過你……很早就答應過……在鴻蒙界中的時候,你忘了?”
淩二捂着眼睛,嗓音帶着一絲哽咽,似在邊哭邊笑。
“呵……”身後人的聲音竟忽然弱了三分,“神尊既有心替我除敵,也不必如此莽撞送死,急于一時……此事……可等本座恢複後再從長計議。”
于無人陰影處,淩二終于輕輕勾起唇角。——他是真的打算這麼做,隻差一點就要控制不住自己了。證明他做得到……證明他……或許什麼也不需要證明。隻是毀滅多簡單。
可是身後人已經這樣了,自己再陪他瘋,那就真的沒人能把他拉回來了。
好在。
好在。
他還是阻了自己。
不管是擔心哪一方,都不重要。反正二選一,淩二隻相信對自己有利的那個。
就當是他還在為自己擔心好了。
前輩,你一定知道,雖然不願意,雖然不堅決,但隻要你要求,我便隻能照做。答應過你的事,我便絕不能食言。
但如果你稍微暗示一下,我也可以馬上順着你給的台階爬回來。
淩二想要生氣,但又不敢生氣,最後隻是玩味地嗆了一句:
“想不到堂堂鬼君……出口之詞,竟也颠三倒四,反複無定。”
明明是說着氣話,但他尾音聽來,分明帶着一絲柔情。
“咳……”身後人聲音又虛弱了一分。
“放心,我隻是去抓那隻鳥。”沒等内中人多問,淩二出聲沉穩,交代道,“一會就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