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心,我隻是去抓那隻鳥,一會就回來。”
他說完,擡腳便走了。
也就在這一刻,淩二想明白了。
不管皮怎麼換,名字怎麼換,手中魂戒都在清晰提醒着自己一個事實,那就是:面前的人,和當日在鴻蒙界給自己留下魂戒的,是同一個人。
既如此……
前輩——
血液在流動,思維在更疊,任何時刻的任何一個你,本來就不會和剛才的這個一模一樣。
我喜歡的,是過去的你,現在的你,剛才的你,還有以後的你。
隻是從很好辨認,變成了要廢一點心機,才能訛出你深藏在軟殼中的那一部分。
一點點也沒關系,變得再多也沒關系。
隻要……你還是你。
窮我一生,不可能再找到第二個,比你給過我的更好了。
*
淩二晃晃悠悠地追着赤龍鳥離去。心頭一時酸澀,一時微甜。
他咂摸着嘴角,忽然又回味起殘留在唇間的皮膚味道。有一個瞬間,甚至覺得整個下唇都被電麻了。
一路想些有的沒的,不停在内心安慰自己,好不容易才打定主意,收起雜念,閃現而去。
雲荒谷外,一龍一劍,此刻激戰正酣。
淩二隐在雲中,觀眼前戰況——那赤龍鳥才不過與劍靈轟了幾個來回,谷中便已是地動山搖。
兩旁的山壁正在垮塌……好在,劍靈一路護持,為下方撐起結界,接下了大部分傷害,同時又引着那鳥不斷往高處去,才讓谷中低階修士們免去了一場埋骨之災。
這兩側峽谷要是塌了,那些人……估計掘地三十尺都挖不出屍骨來。
二者頃刻間便戰至山巅,淩二也一路跟随,來到雲中。觀察間,他發現這魔龍眼神呆滞,看着是傻,但它取敵之勢過于猛烈了,并不像完全被操縱所緻,反倒好像真和自己這把叛劍有什麼解不開的舊仇。
淩二心中納悶,兩者纏鬥了片刻,這時也不知劍靈是否有所感應,徑直拖着身後滔天的魔焰,調頭往自己飛來。
他心中是想要躲開的,可惜過往對這劍用得太順手了,看它向自己飛來,竟忍不住接了過去。
這劍靈也是個刁鑽的性子。此前它被魔龍所制,見自己主動相助,哪還有不反攻的理,便二話不說,脅着自己反沖了回去。
一劍沖天,裹挾着充作助力的自己,頓時撲咬向魔龍的側翼,途中甚至悄悄抽了自己身上一點神力。
滔天冥火瞬間便覆蓋了他們兩個。
淩二在魔焰中愣了愣,回味了剛才一瞬發生的事,便再也忍無可忍,手心施力,抵近飛出的劍首。
他現在最是反感劍靈這一下子。
他握住劍柄上繁複的紋路,将其于迅猛的攻勢中猛然抽回,強行刺向另一邊。
“都想利用我?”淩二眼眶發紅,惡狠狠地冷笑一聲,似在自言自語:“還沒這麼快找新的主人吧?……趁着血元的力量沒消散,先封印你個千年如何?!”
說完,将那劍筆直地送入了雲荒谷的山壁中。
尋常仙神,若是想封印這口劍,不得燒幹了一身精元。可自己不一樣,自己畢竟仍是此劍的主人。
盡管如此,淩二嘗試封印,額頭還是瞬間冒下豆大的冷汗。
“費老大力,還不快來助我!”他望了望還在一側撲通翅膀的魔龍,忽然怒道。通過這會兒近距離的觀察,他早就發現這龍是有神智的了。
隻不知魔龍怎麼回事,自從看到自己這張臉,就一直呆呆傻傻地在那邊不動。盯了好一會兒,才倏一聲收起兩翼。一爪狠狠抓在突出山壁外的劍柄上,頗有點耀武揚威的意思。
“想不到吧!他不助你。天煞孤星,衆叛親離,是你應得的結局。”
魔龍的破爛聲道還冒着滾滾藍煙,氣嘯聲卻渾厚低沉,若它還活着,大概也是個狷狂的性子。
它踩在劍柄頭上,又兀自得意了好一會,方才垂頭一口魔息,加持在淩二布下的金色封印法陣上。
“本域主雖慣以野蠻行事,對于心愛之物,卻也知取之有章。我死去這麼些年,你竟趁人之危,和他偷偷誕下這麼多子嗣,玷人神血,肮髒!”一邊噴吐魔息,一邊還在喋喋不停。就好像身體裡藏着兩個發聲結構似的。
“說!這些流淌着太古神血的轉化之軀,到底是誰生的!”魔龍接着咆哮道。
“呵。”隻聽山壁中傳來了劍靈嘴硬的冷笑聲,“當然是他生的。”
淩二愣在一旁,聽他們這一來一回的,哪還不明白在說什麼?隻沒想到,自己這慣來清冷的劍靈,明明整個被壓制在山壁之下,眼看大勢不妙了,卻還非得在這種事情上較勁。
劍靈又冷笑道:“還是你覺得我是那種會替人生子的體質?……更何況,還是這麼肮髒的神血。”
“他生的……”
眼見魔龍眼神混亂,有瀕臨失控的架勢。淩二趕忙湊上前補充了一句:“據我所知,是你腳下這個生的。”
他說完,冷笑着看了一眼下方劍靈。
呵,讓你當叛徒。反正就是不幫你。
“吼——”腳下劍靈忽然猛烈沖擊起法陣,渾身發出嗡嗡劍吟,似在怒吼咆哮,大有一氣沖破兩人合圍之勢。
淩二見狀不妙,火速将手心劃破,将血灑進陣中,一片光華閃過,血元的約束,終于将這叛徒死死壓制在陣中。
“我有生之年,你就别出來了。”淩二隻似如平常那般交代道。
感受到手中劍靈的魂力極速減弱,漸漸平寂,最終,徹底偃旗息鼓。
淩二松了口氣,抽劍而出。
做完這一切,他才意識到他剛才做了什麼。
四百年……這劍陪自己從少年到成神,從人間到上界。風霜雕琢的四百年。
原來還抵不過那人的一句耳語。
罷了。
這劍他用着還是順手。他決定要讓它醒着經曆所有的事,但再也做不了什麼。他打算有空的時候,帶着它去搜尋淩離火生前留下的所有痕迹,說不定它會躲在裡面偷哭呢。
哈。
淩二想到這裡,覺得很滿意,他将劍随手扔到背後,回過頭來,看了看懸停一側的魔龍。
“你剛才一直盯着本君看什麼?可是也将我認錯成誰了?”
他們好像都喜歡在自己身上尋找别人的影子,魔龍顯然也是将自己看成了祖父。
“……呃。”魔龍隻不言不語,垂頭沉默片刻,便拍着翅膀,飛上了天。
淩二以為它要就此離去,卻見魔龍盤旋片刻,又飛回到自己面前。
自己呆着不動,魔龍便展翅懸停,并無離去之意,好似在邀請他上座。
“你願意當我的坐騎?”淩二踩上龍背,趴住,抓住其上堅如精鋼的兩片羽毛,輕易便控制起飛行的走向,“你叫什麼?”
魔龍猶豫了片刻,随即在他的腦海中傳音,“阆沉。”出聲低沉冷靜,和剛才諷刺劍靈時的态度已全然不同。
“你叫什麼?”魔龍阆沉接着問道。
淩二道,“淩月汐。”頓了頓又問:“你知道我那把劍真正的名字叫什麼?”這也是他此刻很想知道的一個問題。
“知道。”魔龍繃着嗓音輕笑了一聲,“因為,它曾是我的劍。”
“哦?”淩二腦子裡過了一下,卻沒什麼頭緒,“所以到底叫什麼。”
“流邪,這是它最初的名字。”那聲音憶道,“很早前,我将它送了出去。棄劍一把,如今混入亂七八糟靈體的它,已經不配用這個名字了。”
亂七八糟的靈體,指的多半是劍靈了,那照此說,它果然是被人強行與劍身融合在一起的?甚至更早的時候,它應該也是作為人而存在的吧?
他知道劍靈此刻一定還聽得見,于是決定找些話題刺激一下它。
“是送給你們口中交談的那人了?淩離火?”
“淩離火?原來他叫這個名字。”魔龍找個山峰,懸停了下來,“你想聽……真的想聽?”
淩二抓了抓手下那兩片精鋼似的羽毛,學着當初那人在鴻蒙界中哄騙自己時的腔調,耐煩地說道:
“當然了,它陪伴本君四百多年。本君自然好奇,擁有它時間最長的……是個怎樣的人。而且我出生之時,他便已離世……從來沒有人告訴過我關于他的事……”
魔龍點了點頭,卻是拍了拍翅膀,重新起飛。
“等有機會的話,再慢慢說給你聽。”
淩二想不到,這家夥竟不急着讓劍靈吃癟。
……自己果然還是學不到那種誘騙人的本領。
他本來還打算問一下:為什麼劍靈說他們是肮髒的神血。想了想好像魔龍剛才聽到這個的時候很激動,為了防止他繼續發瘋,隻好先不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