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請命成為這個世界的保護神，那麼便絕不可再有困惑、迷茫、失落……諸如此類暴露心緒的表情。

一旦有，他就會鎮不住底下的衆多高階修士、和跟随他下界鎮壓的這群金仙。

他想到這裡，幽幽然輕歎一氣，繼續無聲注視着戰場後方的動向。

也就在這時——大軍側後方，一輛華蓋馬車，從城牆側門奔騰而出，混在一堆半獸半人的妖物中間，一路手腳忙慌地往北上出逃。

看車夫裝扮，似是千年之前的朔疆遺民。

站立在山巅的兩兄弟，都遠遠注意到了此景。

“奇怪，城中哪還有活人？”淩二擡了擡眉梢，自語一聲。

——更何況，還是這麼招搖顯擺的活人。

這大馬車，可太顯眼了！……他兩想假裝不注意都難。

“要不我去看……”沒等淩允把話說完，巨大山脊上便空餘黑色波光，淩二整個人消失在了原地。

與此同時，天鐵大劍淩空跨過戰場，飛擋在那戰車正前方。

坐在車架上的阿黎看前路被阻，立刻勒緊缰繩，往側面繞行。

于是淩二神尊之軀再無收斂，整個人幻化出龐大的元魂之身。腳踩大地，頭頂雲層，心劍同出。

——通靈之神，凡軀不過禁锢其元魂的囚铐。

也直到這一刻，他将元魂本體釋出，所有人才知道如今他到底變得多麼強大。

沒有人能準确找出形容的詞彙……因為此刻他的身形，比他們見過的任何能用來丈量的地标都要高大。

實在要精确形容的話，那便是高越九百丈，着一身修長的麟甲，但整體黑灰，肉眼凡胎，隻能看出個模糊的大體輪廓，确認他人的形，但卻看不出具體的戰衣形制和清晰五官。

黑色的元魂之身就這麼頂天立地，駐着心劍，在戰場上投射下遮天蔽日的暗影。

這……是真正的神！

見狀，衆仙和修士聯盟紛紛停下動作，瞠目結舌地舉起手中的法器，朝那方歡呼起來。

“月汐神尊威武！”

“月汐神尊威武！”

淩二渾然不覺得他本體的出現，給下面帶來了多大沖擊。

他隻是迫切想以龐大的魂軀，擋住那輛鑲金戰車的所有去路，令其無路可以轉圜而已。

“讓開讓開！！”坐在車架上充當馬夫的阿黎，見此陣仗吓了一跳，不得不疾速調頭，轉而往城内方向跑去。

“讓開讓開！”他将随身攜帶的黑色短刀抛擲出鞘，在亂軍中四處旋回，一通狂嘯怒吼中，清出了回城道路。

然而身後那堪比盤古一樣巨大的黑色神尊，隻彎腰半蹲下身，輕輕伸出右手，就将整輛疾馳的馬車捏在兩指之間，抓握着攤在手心中。

“啊啊！”阿黎不得不放棄遺民的僞裝，戰戰兢兢地幻化出房屋大小的魔靈本體，控制着武器旋飛而上，企圖拼死一搏。

然而根本來不及反抗，神尊伸出堪比山峰大小的右手食拇二指，拈了個蘭花，輕輕一彈，便将這位号稱幽冥界前十戰力的大魔靈，如解決一隻螞蚱一樣，從虎口邊緣彈飛了下去。

“啊啊 ！”

眼見敵人從幾百丈的空中摔落而下，圍觀衆修此刻都有種倒錯的幻覺，仿佛那房屋大小的魔靈……隻有平日喝酒的小玉皿那麼大。

那明明是一個可對戰十數高階修士的大魔靈啊！

而那架華麗的六架馬戰車，看起來也不過神尊手中半個巴掌大小的擺件罷了！

太可怕了！

這便是神尊之力！隻需跺一跺腳，揮一揮手，輕易便可瓦解一界。

雖然明知車中大概率是敵人，但圍觀衆修此刻卻不由為之捏了把汗，甚至紛紛同情起了戰車中的敵人。

無他，神尊本體的壓迫感太過強大了……

“月汐……月汐神尊威武！”一個修士帶頭跪了下來，其他修士也紛紛跪地大拜。在場魔靈，同樣瑟瑟發抖，不敢輕易打破寂靜。

他們高高矗立在雲端的月汐神君，卻根本無暇顧及他們的想法。

他将那座馬車托舉在面前，透過被氣流輕輕吹拂而起的車簾，細微低頭，往内探看片刻。

雖然沒有眼睛，也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極目穿視的衆人，很容易便看清。他們的神尊動作細微，對手中戰車似乎并無任何殺意。

一縷幽綠靈光，如發絲一般，正纏繞在神尊放大的左手指尖，一下下忽閃忽閃。

通體灰撲撲的巨大神尊，用他那模糊的、看不清楚五官的面目，垂頭思考了片刻，而後下定決心，擡起一指，輕輕揭開了他面前的戰車門簾。

*

車裡躺着一個男人。

一個裹着黑色錦披，頭靠座椅，身子斜坐在地闆上，正閉着眼睛、昏昏欲睡的男人。

男人面色蒼白，仿佛正在做噩夢，皺着銀勾月那般隽秀的眉頭，發出低聲的呓語。

黑頭黑臉黑甲的神尊見狀，也隻是歪歪頭，繼續盯着昏暗馬車内的人影、和那被羽睫覆蓋的眼睛下方皮膚……幽幽地愣神，似乎在仔細辨認什麼。

——這個人……不，這個鬼，便是莫憐？

長得和陸小吾不太一樣。

皮膚白了很多，是滿身死靈怨氣彙聚那樣深重徹底的蒼白。

鬼君似乎在做噩夢，時不時瑟瑟發抖，就算從地上被擡舉到手中……這樣瞬間急劇上升的颠簸，也沒能令其從夢中驚醒。

他——很冷嗎？

“是你麼？”黑衣的神尊哼了哼，嗓音一出，如雷聲轟鳴，腳下大地都開始震顫。

沉睡的男人終于被這陣轟鳴驚動，幽幽轉醒。

他迷迷糊糊地睜眼，便看到車簾外，一張通體由黑灰霧氣凝固，馬車車框視界都裝不下……有山峰那麼大的臉。

——這大臉盤子。

不對，更準确說，這元魂沒有臉。僅僅隻是一道聳立在雲中的模糊暗影，像巨人國的偉大雕塑，正透過清晨的雲海俯視着腳下芸芸衆生。

他呆呆看了很久，眨了下如琉璃般晶透的紅眼睛，頓時一個哆嗦，回過神來。

哎。

——自己，這是又做什麼光怪陸離的夢了？

夢裡有比山巒還高大的巨人。沒有面目，還會學淩二的嗓音嘎嘎亂叫。

哈，哈，哈。

他覺得這個夢很有意思，不禁笑了笑，将頭試着探出馬車，單手小心扒拉着車框，盯着面前這座巨大的移動雕像上下梭尋，反複打量。

“這是什麼東西……哈哈！太他媽好玩了……阿黎你快來看！”

“陸小吾。”

無臉的神尊呆呆看了他很久。忽然，黑霧構成的巨大面目上，有灰白色的氣流在其中拉扯，勾出了一個似浮雕般僵硬的微笑。

“陸小吾，兩百多年過去了，你還記得我麼？”

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