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名弟子緩步上前,同樣和蕭雲舟禮貌見禮。
“姑娘好,我們受蕭家的尊主所邀,代表師門前來參加他的拜師大典。”
其中穿着淺綠絲質單衣的年輕人說道。
這人話音剛落,蕭雲舟也正要開口說話,就見站在他兩旁邊,穿着紫衣的毒部弟子順嘴嘟囔了一句。
“什麼尊主,師父明說了,他就是蕭淵鶴下來重新渡劫的……要不是看在他……唔唔唔唔!”
話沒說完,那綠衣年輕人趕緊捂住了這人的嘴巴。
“師弟,說話要注意分寸,這是在人家的地界兒!不要胡鬧。”
“哎呀不說就是了,放開我!!”
蕭雲舟見狀,話到嘴邊都忘了。目送兩人吵鬧着遠去的背影,卻是張張嘴,沒來由地陷入了一陣茫然……
說來,自摸到那幅畫起,自己夢中便時常闖入一個氣息熟悉的少年,那人時而穿綠衣,時而穿紫衣,夢裡,他與自己一直生活在一起……然而夢醒,便什麼都抓不住,僅剩下一些零碎模糊的思緒和殘存的念想。唯獨能确定的是,那人應與自己極為熟悉,在過往生命中占據了極重要的位置。那種感覺,就像自己第一次見到少年淩二時、整個人感到氣機翻湧,腦海裡蓦然被觸發的雷電牽痛那樣……所以蕭雲舟認定,夢中那個人就是淩二。也許是前世,也許是想象,也許是冥冥中的指引。總之夢中自己一定與他經曆了許多痛徹心扉的事,否則不會每一次半夢半醒間都覺得怅然若失,不會每一次清醒後都在思索自己過往到底做錯了什麼,那個夢裡的人現在又在哪。會覺得如果找不到這個人的話,那麼永生其實也是一種折磨。
……蕭雲舟想到這裡,忽然覺得外界所有的人和事都沒那麼重要了,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确認一下那人在哪裡。
由此匆匆交代身後家童交代了一句:“你們留在這兒幫我把把關,有鬧事的,居心不良的,立刻知會我。”說完便埋頭疾步走回去。
……好在。人就在這裡,幾個眨眼就能觸及的距離。這一回終于找到了,抓住了……也就再也不會放手了。
蕭雲舟藏在長廊陰影下,默然注視着還渾然無覺地在抽空與門中小輩們交流心法的淩二,松了好大一口氣。
大禮,終于正式開始了。
*
淩二手握青樽,坐在主位之上,正瞥眼看着下方。
面前笙歌曼舞,琴瑟不斷。到場人數遠比自己想象的多,七大宗門來齊了六個,連清靜宗都派出使者,說是對月前府中變故表示遺憾,沒來得及出手雲雲,渾然将懸賞令的事情抛到了腦後。
話不多說,淩二知道這是清靜宗态度變化的意思,主要還是真指望着新宗門依靠獨特的地理位置,幫他們抗擊複蘇的魔潮。
當即請人落座,推杯一盞,便當盡釋前嫌。
其他的散修和小宗派一如清靜宗的模樣,擡着賀禮,一番客套,試着與自己和解。
唯獨因月前變故之事,淩二早早就吩咐不接待天峭門的客人。
現今情況,就算他自己願意将舊仇暫且放一邊,也無法保證座下淩府舊臣、還有正在獨個喝悶酒的淩允能忍住不動手,所以最好的狀況就是不要來,來了的話,也隻能一概打發走。
就這麼表面一片和樂喜慶,半場宴會過去了,另一個搭台的人卻還遲遲不見蹤影。
淩二摸了摸藏在寬袖中的精鋼小斧,逐漸有些不耐煩起來。賓客滿座,他不好在臉上表露,隻想着衆人此刻恐怕也與自己一樣嘀咕起來——難不成蕭雲舟又打算來個臨門反悔?要把自己賣了?
今日此處已是山門大敞,若他再行此舉,自己不得被在座的各位按在地上活剮了。
正這麼控制不住地想着,卻聞頭頂風雷陣陣,台上雅樂進入尾聲,一曲結束,再來琴音寥廖,鼓點漸重,襯着驟黑的天色,偌大的舞台上一時竟現肅殺之象。
“轟隆隆”的一聲悠長雷響,乍然敲破天際,衆人的心頭大石這才落地。看來,宴會的另一個主角終于要現身了。
那台上并沒有人,天上的雷電也隻響了三聲便散去,雨點才剛來得及打濕各人的鼻尖。之後,天上被電弧劃過的地方,卻憑空浮現出一片海市蜃樓,似流動的幕布,聲與光齊現于那一方。
幻境中,雷聲又再次響起,但那雷聲也似被悶在洪荒時期的遠古混沌中,與先前的雷聲有了區别。一塊無光無明的黑暗中,一個粉色頭發的少女摔落了下來,掉在黑雲之間。
少女長着一張似蕭雲舟又非蕭雲舟的臉,獨個沉浸在那方天空中流動的光影拉開的幕布中。
一開始,雷聲陣陣,她似被困在悶黑的陶罐中,她站起來,四處拍打着出口,時而張皇四望。很快,那幻境出現了變化,她的頭頂出現了光,地上長出了青草和花木,少女便追逐着滿園春景,撲着蝴蝶,抓着螢火蟲,一時沉迷不前。
沒多久,雲端那一頭,又出現了一個模糊不清的少年的半身虛影,正自雲中伸出手臂,不斷呼喚着少女過去。少女由不想過去,到最後被少年的召喚聲打動,臉色變得遲疑,徘徊着靠攏,最後,又一步步回到了最初那個沉悶又熏黑的陶罐裡。
少年與少女就像是被泡在沼澤裡的兩條魚。他們彼此陪伴,在有限的空間裡努力生長,汲取着空氣。
少年心地善良,從幻境中留下的殘像來看,那應該是一個不舍花的枯萎,不舍樹的倒塌,不舍一切不好的事物發生的人。這裡沒有人不喜歡他,少年隻要路過,就有許多手臂懸在雲端,花枝招展的朝少年閃爍。少年也友善地回應每一個熱情搖擺的手臂。
少女也有一隻手,但她那隻卻恰恰相反。她唯一的那隻手,是一隻無時無刻緊抓在她身後的黑色巨爪。在她每一次試圖掙脫陶罐,跟随少年走出去時,都會蓦然收緊,一點點将她扯回黑暗裡。
少年的手總是會和其他漂亮白皙的手臂勾在一起。也許他不是故意的,因為少年仍然會每日回到那個陶罐中陪伴少女。但少年被那些白皙手臂環繞起來的時候,遠處的少女就像失了魂一樣,隻能一個人躲在黑暗中抱頭哭叫,而這些,少年大概都不知道。
有一天,少年又回到了陶罐裡,少女卻忽然抽出鞭子,憤怒地嘶吼咆哮,她抽向少年,抽向外面那些搖擺的手臂。少年被吓跑掉了,少女就用哀嚎和哭音把他騙回來,然後再打斷他的腿,将他拖進那個黑暗的陶罐裡,要他一直和自己呆在一起。
整個表演……是配合台上不斷變化的演奏,以舞蹈的表達方式進行的……看到這裡,所有人都滿頭霧水。他們知道少女不正常了。害她發瘋的,其實不是少年,不是其他人,而是那隻黑暗中緊攥住她的無形大手。可這個故事……說的是誰?
在座賓客,一個個看着雲端的閃爍光影都傻了眼。就連淩二也端着青樽發愣,對此完全不知所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