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呢?”他憋了憋笑,淡淡地問道。
妙覺地眉頭微微上擡,看着地面,狀似無奈,輕歎了一口氣。
“這時候,我哪怕是個傻子,也能看出來,他這是恨上我了。”
“也許一開始隻是為了出一口惡氣。但這種出氣的方式,卻意外地讓他找到了平衡。”
他說着,眼神微黯,靜默了許久。
“後來……他開始整天思索怎樣報複我。”
“他引導毒部的後輩,在衆人面前嘲笑我,說我不配當醫部的首席……”
“……醫部的弟子們,看我次次都輸給他,也漸漸沒那麼服我了。”
“雖然表面上大家還和以前一樣,但我明白,他們暗地裡都看不起我。認為我是徒有岐黃之術,卻根本沒有護身之法的廢物。”
“我本是醫部最出色的首席弟子,卻漸漸淪至被人在背後恥笑的地步,他們說我唯唯諾諾,心慈手軟,難擔下一宗首座之責。之後,還會編排子虛烏有的東西。”
“其實,曆代醫部首席都是打不過毒部的。
隻是此前從沒有哪一代醫部的弟子,被毒部這樣針對過。
他們也不會管那麼多。
我所有引以為傲的東西,他都要一一摘掉。
我是沒想到,他最終會以這樣的方式來報複我。”
……
“這種感覺太難過了……倒不是輸給他,或是别的那些人。主要還是他的恨,讓我覺得很難過。
我可能真是倒了八輩子的血黴吧。
我漸漸地害怕起來。
人前,我變得不愛說話,師門裡經曆的任何事情都很難讓我感到開心。
那個時候,我總覺得,所有人都在針對我,沒有一個人是真心喜歡我,真心瞧得起我了。
哪怕最普通的外門廚子,看到我,也不會給予應有的尊重。”
“後來我也回想過,其實那些人隻占極小一部分而已。
但那時候的我太敏感了。
當這些細微的區别無處不在,我會覺得身處的世界裡所有人都變了。
以前的他們,從不在我面前罵人,總是笑眯眯的來,笑眯眯的去,都對我很好,讓我覺得所有人都很好。
但後來我才發現,其實他們都有兩副臉孔。”
……
“我懷疑這個世界是對還是錯,我對他到底是對是錯。但其實,這種懷疑也并沒有太大意義。
想久了,隻會讓身處其中的人跌落谷底。
而他卻恰好相反。
看到我落魄,他意外的開心……
他們為了附庸他,也會自發地與我為敵。
就連師父,也因為喜歡他更多一點,對這些事情選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我的首席之位,已經名存實亡了。”
“那時候,每一天睜開眼睛,我都感到恐懼。哪怕不用面對他,也并不想出門。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恐懼什麼。
其實所有的敵意中,能使我真正難過的,還是來自他一人。
這一切,是我咎由自取。是我欠他的。我不怪他。”
……這段經曆,妙覺地顯然不願過多回憶。
“哎……”陸小吾聞言歎了口氣。
難怪,三千绻出現在昭瞢城時,給人的第一印象就是社恐。
哪怕後來的淩亙,渾身都仿佛鑲滿了回避類靈石,一身偪仄冷漠又厭世的氣質。
原來是那時起,就埋下了種子。
……
“這些事情,我都想得通因果,但身處其中時,我就是看不透。”妙覺地說道,“我覺得很受傷,從而無法再試圖與他調解關系。其實,如果那時我懂得再多一點,或許結果就完全不一樣了。”
“這不能怪你,你已經盡力了,畢竟那時候你也隻有十來歲而已。”陸小吾安慰道,“……那這樣,你和他也算是兩清了,後來呢?你的根基是怎麼廢掉的?”
“嗯。”妙覺地點了點頭,說道,“後來,我覺得宗門徹底呆不下去了,便打算下山遊曆。臨行之前,我怕他又像當初那樣,便特地去與他道了别。”
“有解開他的心結嗎?”陸小吾問。
“沒有。”妙覺地搖了搖頭,說道,“但我給他留了一句話。”
什麼話?
“我跟他說:‘我下山之後,會設法解決好自己的問題,希望阿衣也可以改掉沖動易怒的毛病。我們都變成更好的人’。”妙覺地頓了頓,眼神悠遠,說道。
“你的問題……你認為是什麼?”
“……是恐懼。”妙覺地擡頭,眼神依舊落在空處。“最初的那個他,明明那麼好。卻因為我恐懼于他的變化,害他變成了這樣。後來的我,隐約意識到了問題所在,也是出于莫名的恐懼,而無力改變一切了。”
陸小吾聞言,搓了搓虎口,沒有接話,隻眼神微亮,默默思索了片刻。
所以——
難道……
這才是妙覺地選擇成佛的真正原因?
他對阿衣有很強的責任心……卻無法克服自身的恐懼。除非,他能成佛成聖。
若真是這樣……
那這兩人未免也太能折騰了。
陸小吾想到這裡,已是十分好奇了,“後來呢?你這麼說,他作何反應?”
妙覺地搖了搖頭,說道,“我以為我說得這麼直白,他應該可以聽懂了。可是,他反應還是很慢。也或者,對此已不再抱有期待了吧。”
“他很是失落,隻說:好歹師兄弟一場,留下點東西當做紀念吧,省得以後沒有競争的對手了,一個人會寂寞。”
“我想着此去,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回來,便把随身的軟劍送給了他。
這樣,他看到這把劍時,至少還會想起我。”
“說來好笑,我這麼多年,就送了這麼一樣東西給他。
他當初自己放火,把從前我們所有的東西都燒光了,确實沒有什麼可以拿來回憶的了。
這把軟劍……後來我在朔疆也看到了。
卷了刃,邊緣鏽得不能再鏽。
他到死都随身帶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