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覺地說到這裡,跑出外面給陸小吾端了一壺清茶進來,放在桌子上,說道,“我這裡沒有酒,你渴了就喝這個吧。”
陸小吾搖頭,道,“我不渴,也不餓,你接着說吧。我想知道後來又發生了什麼。”
小和尚便重新坐了回去。
……
“到醫部之後,我學得很快。也從那個和他生活了幾年的小院子搬了出來。
那之後,我有很長一段時間沒再遇見他。
我以為時間久了,他就會忘了我。
後來他卻告訴我,那一段時間是他過得最開心的日子。”
“你是說,你搬走了他反而很開心?”陸小吾沒聽明白。
“不是。”妙覺地搖頭,“那次我們吵架了,他也沒把話說清楚。”
“但我覺得他是想說,我搬走之前陪他度過的那段日子,他很開心。”
“……因為那段時間,我内心醞釀着去意,出于一種彌補的心理,抽出了很多時間陪他。
在前一天,還帶他去山谷外看了雪。
但從頭到尾,我沒将離别的情緒表露出來。
我離開之後,他還一直以為我是出遠門了,過了好些天才反應過來。”
“……那個時候的我意識不到,這樣的不告而别,對他造成了多大的傷害。”
陸小吾問,“那你當初為什麼不主動告訴他?”
“……因為光是做下離開他的決定,就花掉我幾乎所有的力氣了。”妙覺地輕聲說道,“那個時候的我,根本抽不出精力想出更好的辦法,也意識不到更多可能出現的問題。”
“那個時候……他應該是以為能和我長長久久地生活下去吧。”
……
“後來他不再是這樣了。他變得很壞,他總是說我把他撿回來就不要他了,可當初,明明是師父把他撿回來的。”
“我搬出去一個多月後,他來找我過一回。話還沒說上兩句,他就不住地罵我是個混蛋,跟我吵了起來。他可能不理解,我為什麼突然扔下他跑了。我聽他一遍遍地罵着我,雖然很難過,但也松了口氣,覺得他這麼發洩一通,總比憋在心裡好。罵完了,也該放下了。
所以我裝作聽不懂他,還跟他說,哪怕在醫部,我依然是他的師兄,和以前沒有區别。
他聽我這麼說,就自己擦幹淨臉,回去了。”
“但其實我們都心知肚明,不可能再和以前一樣了。”
……
“後來有好幾次,我偶然路過毒部,還是會遠遠地看到他。
他一般就坐在屋子外面發呆,看着院門的方向。臉上失魂落魄的,很是可憐。真有誰經過了門外,也根本察覺不出來。
他每次坐到夜深,才進屋。”
“我那個時候……其實好想走過去抱抱他。
但每一次,我都忍住了。
不光忍住了,我還會時常暗示自己,等時間久了,他就一定會放下。
這樣暗示的次數多了,哪怕後來聽到他一個人在屋子裡躲起來哭,一個人喝得酩酊大醉的時候,我也沒有太多感覺了,還忍不住希望他快點忘掉一切。這樣,我也好徹底放下他。
你知道嗎?他調制出的第一味毒,其實是給他自己用的。
那味毒,叫做‘無痕’。
無痕是一種能将淤積的心緒加速揮發出去的藥物,揮散了,愁緒也就無痕了。
缺點是用久了,性情會漸漸變壞。”
“他即便這樣,也沒有再找過你嗎……?”陸小吾問。
“沒有。”妙覺地搖頭。“我說了,他是一個很驕傲的人。”
“這些事他其實也從未跟我說過。隻是因為我一直忍不住偷偷去看他,想看看他,到底什麼時候能忘了我,才不經意知道的。
後來我發現他一直坐在院子裡等我的時候……看起來那麼傷心可憐,我都在想,我到底憑什麼能被他記那麼久,這樣做的意義是什麼,原來世上,真有這麼死心眼的人。”
妙覺地說到這裡,默然垂下頭。
“現在想來……我可能真的是個混蛋吧。”
“你不是混蛋……你這是鐵石心腸。”
陸小吾以茶代酒,握着杯子搖了搖頭。
想不到,原來似鸩無衣那般陰險狡詐的枭雄,也曾這樣癡守過一個人。
“後來呢?”他接着問道。
“總之……從那個時候起,我就後悔了。隻要想起他,我心裡浮現最多的就是愧疚。”
他閉上眼睛,輕歎,“我有時候在心裡說,來找我吧,阿衣來找我吧。我不想再成為阿衣的陰影。如果成長必須要付出這樣的代價,我們可以好好談談,一起試着找别的出路。被師父趕出山門,背負世俗的壓力,我也認了。”
他沒來?
——嗯。
“後來我才知道,他竟然認為我是嫌棄他根骨不佳,在修煉上無法登峰造極,當初才抛棄他。”
*
“他在服用無痕一年以後……搬離了我們從前的屋子。
走之前,他用一把火,把那院子燒了個幹幹淨淨。”
“後來,他的性情也徹底變了。”
“他變得十分激進、暴躁、容易發怒,喜歡嘗試一些玩命的修煉法門。
他很拼,迅速成為了毒部第一人,也就是首席弟子。不出意外,再過幾年便有資格繼承師父的首座之位。
而那時,我也已經是醫部的首席弟子。”
“那幾年,是我們兩人競争最厲害的時候。或者說,是他非要與我較勁不可。
每一次,但凡毒醫兩部齊聚的任何地方,他都要與我鬥法,要在衆人面前勝我一頭,将我打到無力還擊,才肯罷手。
我說過,他根基受損,在修煉一道上,從前一直不如我。如今卻靠日夜修煉找補了回來。”
“那個時候的我……其實根本不忍心對他出手。”
“但他對我出手的時候,從來分毫不讓。
次數多了,我也會覺得難過,會忍不住動真格。
有時候刀刀到肉,任誰看去,隻會覺得我們積了很深的舊仇,而不是從前曾在一個屋檐下生活過的人。
我先他入門,資質也優于他,有時還幻想将他打服,再與他好好講道理,能夠冰釋前嫌。
但很丢臉的是……我每一次都是慘敗。一次也沒赢過。
因為他打人的時候,會用毒。”
“噗嗤——”
陸小吾聽到這兒,忍不住暗暗失笑。
想不到,淩亙,那個出手從無敗績,曾經的下修界第一人,在更早的時候,也曾挨過師弟的毒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