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不是老天爺在幫他,他都不信。
仇恨使得這張曾經如驕陽一樣的臉添了一分豔麗。他笑着,眼角卻閃爍着一絲淚光。
他已是有罪之人,渾身滿負仇恨,餘生,他甚至不需要用十年,百年,千年去謀劃一場複仇。隻要在當下手持屠刀,就能讓所有人成為這城中枯骨的祭品,不得不說,已是老天爺給他格外的開恩。
*
“你來了。”又一次懸空于崖頂,以血勾陣時,他的腦海裡忽然回響起一道蒼老的聲音。
紛亂嘈雜的聲音,他聽多了,但這個聲音帶着莫名而來的壓力,此前也并沒有出現過。而且它一出現,他就聽不到其他聲音了。
他渾然不覺,隻是持續手中未畫完的咒印。
很快,那聲音又響了起來。“你在做什麼?”
他覺得有意思,便停下了動作,靜靜等待,看對方要說什麼。
“告訴我你在想什麼。”那聲音再次不厭其煩響起。
他輕咳了一聲,很久沒有開口,以至于嗓音聽起來有些嘶啞。
“玄冥之心與濯靈花之間竟可遙相輝映……所以我有種感覺,隻要将這些人的靈魂困住,送去成為祭品,濯靈花的威能會更強,他們會将被壓制得愈甚……最後,誰也跑不出這座我給他們選定的墳場。”
他回答得異常誠實。
“我雖然輸了……但也要讓他們往後至少一千年,都不敢再踏入這個地方……”
——所有能與他直接在腦中對話的聲音,往往都是瞬息而發,直達腦海深處的,就像死靈與死靈之間的對白,幽暗且效率,因此根本沒有欺瞞的必要。
“有沒有想過,你在喂養一個魔……而你聽到的另一個聲音,是正在誘你成魔的異種?”那聲音提醒道。
“魔?”他疑惑垂頭,低喃:“我本非魔,但成魔若能助我達成所願,又有何不可?”
那聲音聞言,歎息了一聲。
“成魔非你本心,停下你現在所做的一切,就有另一條路可走。”
“我相信你,畢竟你能在這個時候與我對話,說明你的靈魂一定要比那些聲音的要高級。”他苦笑搖頭,“可是我沒有别的路走了。”
“你怎麼不聽一聽……我給你安排的另一條路是什麼?”
那聲音極盡低柔下來,每一個字都仿佛是情人的呢喃一般輕敲在他耳畔,充滿了蠱惑力。細細聽來,對方甚至故意轉換了嗓音,僞裝成了三千绻的說話口氣。
“是什麼?”
聽到摯友再熟悉不過的聲音,他這會兒倒真的願意平心靜氣地和對方掰扯兩句了。
盡管他明白,三千绻此刻應已經得償夙願,永遠離開了他。
“受領一方神位,上天界,與人間因果通通了卻。”那聲音循循善誘地,“你修為通天,悟性絕頂,應該知道我在說什麼。”
“喔,我知道你從哪兒來了。”他終于聽明白了,恍然大悟地擡起頭,看向夜空中。“所以我應該稱呼你什麼?主神,九天至尊……或是至聖至公,無情無心,統禦萬物的天道主?”
“……要不要跟我走?”那聲音斬釘截鐵。
他恨恨嗤笑,“你,不過是想平我的恨火罷了,不然怎麼我剛一提起屠刀,你就立刻跑來了?這對你而言,不過隻是又維持了一次正常世界的秩序,不是嗎?”
那聲音卻道:“衆生本不受我所束,我自誕生于規律之界,隻因對這世間懷有一兩分愛護,才免不了總要破戒。”
頓了頓,又補充,“對,你也的确是特殊的,盡管你現在還意識不到這份特殊,對我而言……意味着什麼。”
“你剛剛說……你對這世間懷有愛護之意。”他想了想,直白問道,“你愛護誰?愛護每一個人嗎?”
那聲音答:“是。”
“包括我的子民?”
“是。”
“太晚了。”他搖頭,第一次不再嘗試發出那種任誰看到都知道是強裝的笑意,隻悶聲問,“我想你也并非如你所說的公正,無非是現在你看到我将要滑向另一種極端的力量,一種不受濯靈花壓制的力量,讓你覺得害怕了,才決定要在此刻出手撥亂反正,不是嗎?”
“為什麼不肯相信我?”那聲音亦不再刻意僞裝成三千绻的聲音,而是切換成一種并不蒼老,隻如父輩般沉穩威嚴的嗓音。“我并無欺騙你的必要。但你若再執迷,便沒有路可返回……為什麼不肯信我?”
他面露哀傷。
“太晚了,明白嗎?你是止戰的人,當初為何不來?如果你早一點來,對于你說的地方,我本可抛下一切跟你同去……我為了求和願意獻上一切的時候,那時候你在哪?你不是能聽到每個人的心聲嗎?”
“是吾的……”那聲音似暗含着歉意,他感覺有一股溫熱的力量撫摸了他的項背。
“假如我承諾賠你一個孩子呢?那孩子将在八百年後,作為當世最佳的根骨出生。他會有一顆赤子之心,隻要你對他好,他就會感念這一切,他會視你為最神聖崇高的存在,治好你失去其他孩子的痛苦……”
他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失态地捧住腹部,原地打轉了老半天,仿佛不知道該如何組織語言了。
“哈哈哈!”
“哈哈哈哈!”
“你要不要聽聽,你在說什麼?”
“所以你覺得用一個,八百年之後的空頭承諾……就能打動我?你在開什麼玩笑??”
“我快一百歲了,放在人類裡,也已經是老得不想長進的東西了,你憑什麼認為我還能對那麼久遠的事情保持期盼,憑什麼還能要求我和年輕時一樣,經受一點打擊就能馬上原地爬起來。你告訴我這有什麼意義?你這麼穩重的身份,是怎麼說出這麼可笑的東西來的!?”
“不,你八百年後或許也沒有一絲長進呢。”那聲音忽然喃聲打斷了他。
他愣了愣,擡起頭來,“你說什麼?”
“沒什麼,我隻是想說,你該對此感到幸福。”那聲音重新繃緊了一些。“在很久以前,我也曾經失去了我所有的孩子,永遠地失去了……從那天之後,我就下定決心,不能容許同樣的事情再次發生……”
他并沒有接受那聲音的提議,畢竟,這聽起來太像是一種安慰人的調侃了。
“夠了,所以你不是那個一開始呼喚我的聲音。”
那聲音道,“不是。”
“那你就并不是我真正的歸宿。”他決定要給這次談話說聲再見了。
“别這麼信誓旦旦,你再好好想想。”那聲音略帶沉悶地,顯然被他的态度所惹怒,說完便在黑暗中給他加諸了一層源自靈魂層面的枷鎖之力,一瞬間令他如被夢魔魇住,整個人動彈不得。
“這是你吾的單獨空間,你有足夠的時間在裡面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