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這一次,出于對透明魂體的好奇,淩二沒有再特意去控制身體。
于是夢裡的“自己”,遵循着原定的軌迹,悄然從天際飛下去,藏匿于一座先祖的石碑後,遠遠地注視着雨中發生的一切。
新添的墳茔,大傷初愈的父親,遮天蔽日的雨水。
一切似乎都被霧氣拉遠了距離。
模糊不清的視界中,淩二借着這具軀體的視角,遠遠觀察着父親,看他始終隻是無聲站在一座新添的墳茔前,不知已經伫立了多久。
“小師妹,你我相識于微時,雖進境不一,早知難以同壽而終,也不曾想這麼快便天人永隔……當日,為全父母之命,迎那袁氏入門……是我辜負你了。”
淩二愣了愣,隻隐隐地聽得雨中伫立的父親,滿目神傷,語帶澀然地低歎一聲。
自此,便徹底沉默下去,再沒開口的動靜。
所以——原來,父親和母親曾是同門?
那以他們兩人的資質,若非遭人暗算,如何能生出廢靈根的自己?前因後果……已是一目了然。
可一直以來……父親為什麼都對這些隐秘的事守口如瓶?
他心中存疑,就在他怔忪之時,一道由遠及近的腳步,從清冷空無的林路之上叩入了他耳中。
一把寬大的油紙傘,一名傘下人。
淩二回過頭,看到自幽綠的霧幕間踏水而來的人,露出了傘下的臉龐——原來是年輕一些的四叔。
四叔單手撐傘,單手抱着襁褓中的自己,行至父親身邊,垂頭朝墳茔中的母親緻敬一瞬。
随後他轉頭,将手伸向襁褓中的自己,輕輕逗了逗,“大哥,這可憐孩子都快滿月了,連個名字都沒有。剛好今日當着婉夫人的面,給他取個名吧?”
淩二聞言,不由轉過目光,專注盯向雨中父親的嘴型。
——從小到大,總有人暗地裡笑他生而雜靈根,才不配讓父親為自己取名。
有多少次,他因為暗地裡偷聽到下人們的碎言碎語,而匆匆捂着耳朵躲進房中,以至于長大後的他一直十分厭惡沸沸揚揚人多的場合。
卻原來……自己也有被父親賦予的名字嗎?
自己真正的名字……叫什麼?
淩二呆呆地站在雨中,看到父親側目,久久看向襁褓中尚且懵懂的自己,思量片刻後,微微仰頭。
“他自幼失恃……生為我兒,卻天生廢靈根,注定此生多舛……便望他将來一切隻為精進自身,莫如我一般受俗世親情所累。以亙字去其心,取一二之二吧。”
“亙字去其心?”四叔擡起頭來,眼神發亮地咀嚼一瞬,“不錯不錯。隻可惜……”
四叔垂下頭,又意味深長地看了眼襁褓中的嬰兒。
“隻可惜這小淩二長大了,心裡就要嘀咕了。小可憐呀小可憐,出生才幾天,父親就要你一生無心呢……我以後要是有了孩子,一定不讓他無心,要他有情有趣兒才行。”
一旁雨幕下,父親隻是側頭看着,臉色仍舊毫無松動。
“小淩二還在等他的父親呢。兄長,一起走吧?”
四叔說完,轉過頭來,觀察着父親的臉色。
父親默然歎息,而後點頭,“……走吧。”
撐傘的三人,并肩于雨幕下遠去。
而身後不知因何進入了這鏡幻中的幽魂,卻因着二人的對話,不禁久久愣在雨水中。
……原來,原來,自己的名字竟有這樣的深意。
去其心,去其心。原來自己的名字,早就暗藏父親對登天的期望。
後來的他……也果真完全沒有心了。
淩二忽然覺得胸中酸悶,直到今日才明白,自己兩百多年的恨意,竟隻是他用來鎖住自己的囚籠。
……原來一開始他就想錯了。
——父親或許天性冷漠,但卻從未輕視過自己。
可為什麼上輩子直到死,他也不曾解釋過一句?甯願看自己像個仇人一樣恨着他。
父親,難道從一開始,你就看到了我修行路艱,認定我需要一些恨意,才能在這荊棘滿途的世間立足下去嗎?
淩二想哭,卻發現作為魂體的自己,無法流出一滴眼淚,隻能讓酸澀持續在喉間不斷堆壘。
他陷在這場無法改變任何結果的夢中,大聲呼喊,卻無片刻回音。
“誰?是誰?給我出來!”
他垂頭,忽然看到了自己透明的手臂。
對了,這個角度的記憶……絕不可能屬于自己。
所以是誰?到底誰在操控?讓他冥冥中看到這一切?
這幾個連串的畫面,為什麼會同時以鏡像的角度出現,就像是……像是要将自己兩百年來的心結都解開似的。
“這個夢中的我,究竟是誰……”
*
“他快醒了!”
逗留在陡峭山路間,陸小吾腦海中忽然傳來影子的聲音。
“想想辦法……拖到天亮。”陸小吾垂頭大喘氣道。
“那本座将他打暈?”
“打吧。”陸小吾看着面前漆黑的山路,下意識地點頭。
于是,馬上就要自己突破夢境屏障的淩二,眼前再度襲來黑霧,又陷入了昏睡中。
夜已過半,陸小吾雙手掬膝,找了一塊巨石趴上去,繼續大喘氣。
他擡眉,看了看面前還至少數十丈高的頂峰,感覺都快走不到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