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秋涼,翠竹疏葉,沙沙聲響,甯池意坐在案桌前拆開三皇子送來的第二封書信。
滿張草書躍入眼眸。
“初至江淮,水淹暴關中,人皆流散,道路斷絕,千裡橫屍……”①
“甯四,昔年國子監讀書,太傅曾勃然斥責吾不知民間疾苦,當日一笑了之,然親見水患災禍,吾愧然矣……”
“……命率衆連夜拆卸堤壩,遷移災民,意在彙流萬川,引入東海……”
“集合士族捐獻米粟,然始終匮缺,吾無能為也已,不堪心痛……”
軒窗外天色沉霭,陰雲聚攏,甯池意折上書信,目光落在窗前幾竿修竹的細長青葉上。
書信上字迹狂亂草草,當是急促寫就。
殿下所述,字字句句,他也如同親曆,江淮水患之苦,萬民之難,實為大周國禍。
還好借着隴西李氏族中行二李刈及殿下之力,成功說服五姓七望士族聯合開放糧倉,否則,江淮之亂恐怕會更為可怖。
作為回報,殿下在呈遞給陛下的書信中着實誇贊了一番士族善舉,陛下被架在高台之上,不得不頒布聖旨,宣告士族之功。
如今,天下皆知士族高義,連帶着過去寒門義憤之聲也減退不少。
甯池意垂眸,如此,甚好。
他輕聲歎息,拿起筆架上的狼毫筆,提筆在澄心紙上書寫:“殿下心懷衆生,是為明君之心……”
寫着回信,窗前陰沉天色也漸漸放亮,烏雲散開,投射下幾絲光線。
還剩最後一行字,甯池意沉思良久,終于提起筆,書房木門卻被人“吱呀”一聲推開,墨迹洇在細薄的玉紙上。
甯池意蹙起眉,轉頭看向房門:“何事?”
來人心道不好,空靈悠遠的甯四公子為人性情寬慈,待下人也溫和有禮,但至人無己,甯公子最為愛惜文房四寶,如今擾了他筆墨,免不了被一頓訓斥。
小厮腦中飛轉,眼睛一亮,長長作揖到底:“公子,三皇子府中傳話,說三皇子妃還在昏睡中,并未轉醒。”
甯池意頓住,擱下狼毫筆,語氣淡淡:“昨日不是已經來傳過話了嗎?實在不必如此頻繁向我彙報。”
他皺起眉頭,問小厮:“不過三皇子妃病得很重嗎?為何過了數日還未曾蘇醒?”
小厮哪知道這個,他隻是急中生智扯了張大旗避免被公子斥責罷了,眼珠轉了轉,語氣含痛:“正是呢,趙太醫連日施針也未見好轉。”
他偷偷擡起頭,試探性地問:“公子可要去探望一二?”
甯池意的注意力還在小厮脫口而出的“趙太醫”上,心内轉過,殿下居然為這個新婚妻子請來了太醫院醫正嗎?
從殿下的做派來瞧可并不厭惡這位三皇子妃,還是說,這不過是避免世人口舌的手段?
搬出醫正來,外界的流言便無法撼動。
甯池意眉頭舒展,輕瞥一眼彎腰躬身謙卑的小厮:“不必了,你們定時彙報即可。”
他輕輕一哂:“說吧,到底何事。”
小厮并不意外公子看穿了他的小小心機,隻要不被責罵就好,他站直身子,有幾分畏懼:“公子,大人請你過去呢。”
甯池意挑眉,淺淺一笑:“知道了。”
他提筆繼續寫完書信,末尾加了一句“三皇子妃尚未蘇醒,臣會繼續延請名醫”的話。
墨迹漸幹,甯池意凝視一刻,折進信函中,吹哨喚來鴿籠栖息的飛鴿,将薄薄的紙張綁在鴿子腳上。
羽毛潔白的飛鴿拍拍翅膀,翅影掠過竹梢,頃刻飛出幾丈遠。
甯池意站起身,青袍衣袖如水波晃動,眉眼清雅:“走吧,随我去見父親。”
主仆二人踏出書房門,先後走在回廊上,行走間,木屐發出“笃笃”的脆響,悠遠澄澈。
曲廊邊栽種的竹影搖曳在甯四公子身上,與清淺日光交錯,分外美麗。
正院書房庭外,面目闆直的中年男子負手站立,背對院門,神情肅重。
甯池意邁入庭中,停住腳步。
“父親。”甯池意環環一禮,态度恭謹。
甯大人轉過身,看着這個秀姿風雅的兒子,語調低沉:“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吧?”
甯池意擡起頭,臉上笑容未改:“兒自然知道。”
甯大人搖頭:“不,你不知道。”
“天潢貴胄,士族傾軋,這其中的殘酷,你還未曾親身領會。”
甯池意皺起眉,欲要反駁,卻被甯大人擡手打斷:“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你想說親眼見過三皇子跌落,親眼見到往日那樣的豪族傾頹,你自以為已經看透了皇權更疊權力鬥争。”
甯大人微一歎息,眼神悲哀:“池意,你根本不懂。陛下天授神予,想做的事絕不會半途而廢,如今不過螳臂當車。”
清風吹過,甯池意的發絲也被風揚起,但他并未退縮,而是清聲道:“即便如此,兒也覺得,滿朝之中,隻有三皇子堪登大位。”
二皇子雖為皇後所出,但病弱難以支撐,四皇子其人矯作,實不忍睹,五皇子為幼子,幼主主國,國必将衰微。
唯有三皇子是最合适的人選。
出身士族,享天下英才教導,為人剛硬,手腕奇佳,若不是因為隴西李氏太過盛勢,如今三皇子早已坐穩東宮之位了。
某,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
至死無悔。
見兒子這般堅持,甯大人歎一口氣:“罷了,為父老了,看不懂你們年輕人了。”
他話音一轉,看着甯池意眼神嚴厲:“但你須知,無論如何,不可拖甯府入此泥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