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剛怒目一刻,卻菩薩低眉,憐憫收刀。
她意欲何為呢。
他的這個新婚妻子,真是有意思。
侍衛最終如奚葉所求一般,隻是做了做樣子,輕踹了幾腳三皇子,随後便離開了,禁院再次恢複了寂靜。
鬧了這一遭,日色濃烈,灑落在内室兩個人身上,如披拂绮麗金線,搖曳層層浮光。
謝春庭躺在地上,蜷縮着身體,他搖搖晃晃站起身,扶着床沿看向奚葉,而奚葉在日光中微微歪頭,天真一笑:“殿下,你有沒有很感動啊?”
謝春庭牽動嘴角,深深看了她一眼。
他當真是,萬分感動。
奚葉見他如此,眼睛彎起來,笑意純良溫順,如春日裡的迎春花搖曳:“殿下總是不信小女子真心,當真是讓人心碎。”
心碎。
謝春庭看着她,忽而開口:“其實本殿在宮城時,曾聽過你的名字。皇妹們聚在一起開流觞宴,盛贊上京奚府教養出了一個端莊貴女,豔絕天下。”
皇妹們同他向來不親近,因他母族過于顯赫,很多時候都隻是行個禮便退卻,其餘無言。
那是她們第一次說了這麼多話,還有一個妹妹看向他,眼神期待:“三哥,貴妃娘娘出自隴西郡,你去歲也曾在隴西小住數月,我聽聞隴西李氏慣出美人,如今族中表妹可有勝過這位奚大小姐的美人?”
隴西李氏的确慣出美人,望族教養之下的女子行走坐卧皆浸潤華貴,且士族之間互相通婚,不雜他姓,欲聘其族,當厚贈金帛。①
即便如此厚禮以待,也未必相許。
也因此,他才記住了奚葉這個名字。
奚葉鼻頭聳動,端是十分之嬌憨,面上幾分羞怯:“小女子區區聲名,也堪入天下豪族隴西李氏門閥瀾外之耳嗎?”②
她不提皇子身份,而是提起了謝春庭的士族身份。
隴西李氏,隴山以西最為出名的郡望之一,當世高門望族。
驕傲的李氏士族女子甚至連公主都看不起。
隻是可惜,皇權之下,世家大族竟也有被屠戮的一天。
奚葉微微一笑:“殿下,小女子區區鄙薄之軀,竟也能被你耳聞嗎?”
殿下,我隻是個朝官之女,竟然也能被你知道嗎。
殿下,我隻是個上京閨秀,竟然也在宮城中入了隴西李氏外孫之耳嗎。
殿下,我隻是三品左都禦史家庶女,竟然在風頭上蓋過了所有望族之女。
殿下,你不想想嗎,到這一步,還隻是個意外嗎。
殿下,你怎麼這麼愚鈍啊。
帝王早已磨刀霍霍,一步步泯滅所有望族聲名,意圖重擊把持天下的五姓七望士族,而首先拿來開刀的就是你的母族啊。
你們居然還如此天真無邪,還在想何者美人可勝門閥嬌養,何物豪奢可入望族之門。
當真是,死得其所。
誅心之語。
其心可誅。
原來收刀隻因那并不是她相持之刀。真正的刀刃在這裡,寒光閃閃,寸寸推進,步步逼迫,毫不留情刺入他胸膛,誓要攪得他五髒俱裂鮮血淋漓。
謝春庭心口一痛,“噗”一聲吐出喉間鮮血,刺目血紅濺灑在室内,奚葉的純白衣裙也被染紅。
而她渾然不在意,回身拿起木桌上那早已涼透的松針茶遞過去,緩緩微笑:“殿下,可不要氣壞了身子。”
皎陽似火,謝春庭看着眼前十分好脾氣溫柔動人的貴女,眼神如寒霜。
他久不接,奚葉失了好脾氣,直接捏住他的下巴,将滿盞松針茶灌下去,柔柔一笑:“殿下,我是為了你好呀,為什麼總是不領情呢?”
謝春庭躲避不及,被迫喝下茶水。
松針含香,他的心肺似乎都被沖刷一遍,四下都是涼意。
夏日衣衫單薄,潑灑出來的茶水染濕了奚葉的衣裙,顯現出窈窕曲線。
謝春庭難堪地轉開視線,不可避免與她對視。
容色绮麗的美人望着他,眼裡波光粼粼,情意濃濃。
謝春庭幾乎被這樣蠱惑的情意吸進去。
他的神思微渺,恍惚間隻覺天旋地轉,一切都如天上雲,悠悠飄蕩,飄蕩。下一瞬便眼前一黑。
奚葉唇角情不自禁彎起,看着眼前倒地的貴胄皇子,将茶盞踢開,擡腳,絲毫不留情地碾過他的手指。
對普通人而言,半枝蓮隻有緻人皮膚紅疹這一條,可對我們的三皇子而言,半枝蓮卻會緻其昏迷、神思恍惚。
奚葉心情很好,腳下用力,慢悠悠踩過他的每一根手指。
所以說,老天還是公平的嘛。
此刻,奚葉輕輕巧巧一笑,天道之子不也狼狽如狗任她踩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