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沈娘子的話回響在心頭,這話裡的真摯一眼望得到底。
隻是,洛明瑢有些猝不及防。
好像寺壁上生長多年的藤蔓,一下子,都撕幹淨了。
根系蔓延過又幹枯的痕迹還在石壁上。
“阿彌陀佛……”
一聲是一次引渡。
院門裡屋門不過幾十步,屋裡就是一對熟睡的兒女,繞過屏風,不必驚擾他們就可以聽到他們的淺淺的呼吸聲……
洛明瑢隻是想一想,最終未往裡走,隻是無聲離去,沒有驚擾任何人。
—
月影慢慢換作天光。
佛堂是一聲比一聲清寂的木魚響,窗外鳥聲啁啾。
“那是阿爹,怕啥呀。”
“誰怕了。”
孩童稚嫩的嗓音傳到耳畔,洛明瑢睜開了眼睛,走出門外。
丕兒拖着姐姐往裡走,釉兒死死扣着院子門,就是不肯進來,“你一個人去,别來我!”
他一個人去看阿爹?丕兒怎麼好意思啊。
“阿娘都說了,阿爹是好人,不怕的。”
“誰說我怕了!”
兩個小孩一個往裡拉,一個往外扯,就這麼在原地兜圈子,誰也沒拉走誰。
洛明瑢看着他們打鬧的樣子,目光似三春暖晖一般。
兩個娃娃很快發現了佛堂走出來一個很高的人。
“啊!”
丕兒吓一跳,松開了手,姐姐就一溜煙兒跑掉了。
父子倆遙遙對視,丕兒像被發現的小鹿,僵在原地都不知道跑。
洛明瑢仔細打量着他,小娃娃總是一不小心就會長大,何況他離家那麼久,沒見過這孩子幾面。
丕兒的眉眼依稀有兩個人的樣子,眼睛和鼻子像她阿娘。
血脈在此刻給了他不大不小的觸動。
都已經會走路了呀,隻是可惜釉兒不在這裡。
“這裡有……橘子,丕兒吃不吃?”
洛明瑢想說有糕點,然而佛堂裡除了些供果什麼也沒有。
丕兒站了一會兒,才小心邁過來,說話有點呼哧帶喘的:“你、你真是我阿爹嗎?”
他上一次見爹爹是不到一歲的時候,現在一點記憶也沒有了。
洛明瑢點頭,“貧僧昨日回來有些事要處置,沒能去看你們。”
丕兒不說話,一個勁兒地打量他。
小孩兒心性淺,就是喜歡好看的東西,眼前的爹爹就是沒有頭發……他越看越滿意,沒有頭發也挺好看的!
“阿……阿爹?”他試探地喊了一聲。
“嗯。”
丕兒睜圓了杏核眼,咬着唇想笑又不好意思笑,小手捏成拳頭擋住臉,挪到洛明瑢懷裡。
又小又軟的娃娃貼過來,洛明瑢不自主就抱了起來。
“你阿娘呢?”他問。
“不知道。”
“今日不用去家塾?”
丕兒低頭将自己的小荷包捏來捏去:“今日夫子不在。”
洛明瑢又問幾句課業還有釉兒的事,丕兒年紀雖小,但口齒伶俐,坐在爹爹手臂上,更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丕兒也有些話想問,等荷包捏得絲線埋汰,他才支支吾吾地問:“阿爹,你喜歡丕兒嗎?”
洛明瑢道:“喜歡,也喜歡釉兒。”
“那你為什麼不要我們?”
雖然阿娘說過,阿爹是魚仙轉世,不是故意不要他和姐姐,但見家塾裡别的孩子都有爹爹,他卻沒有,丕兒還是有點難過。
孩子無心的話似綿密的針紮在心口,洛明瑢不知該如何作答。
他早早便知人世皆苦,終在經書中覓得一方甯靜,本想就此在佛門之中了此一生,不管世事變幻,心中自得自在。
妻子、孩兒,這一切都非洛明瑢最初想要的,卻像堆在手裡的琉璃碟,時刻懸心,又無法安心放下。
沈娘子很好,隻是對銀錢執念太深,讓她做事不計後果,釉兒和丕兒也很好,見到他們,若見山間雛鳥初降人世,對這一方天地充滿好奇,洛明瑢竟也覺得,能讓兩個孩子借由她來到這人世,是他的運氣。
歎萬物有靈,世間唯此二人與他血脈相連。
可大多世間好物不堅牢,才是他惶恐的來源。
曾經他也茫然過,親眼看着自己的修行一敗塗地,在佛前亦沒了清靜,佛心渾濁,他的痛苦未必比沈幼漓少。
對沈幼漓,還有這兩個孩子,他從未有怨,一點也沒有。
在感雲寺焚毀之後,洛明瑢确實動過念頭,不如就此放下修行,可惜時勢不由人。
在禅月寺長久不再相見時,那些事洛明瑢便能安放着,留待來日參悟。
“爹爹……”
見他久久沒有回答,丕兒捧着他的臉,“阿娘說你是魚仙轉世,這是真的嗎?”
可爹爹除了沒有頭發,好像哪裡也不像魚。
魚仙……
那個人啊。
洛明瑢将他抱緊了些:“你阿娘還說了什麼?”
“她說你不能離開山上的池子,所以一次都沒有回來看我們,阿爹,你這次怎麼出池子啦?”
她怎麼總有這些奇思妙想。
“阿爹……太想你們了,所以從池子出來了。”
順着她的謊哄小孩,洛明瑢耳尖不自覺微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