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還是萬裡晴空,這一會兒風刮起官袍,三春的雨不依不饒又下了起來。
鳳還恩掃了一眼冬憑腰間銀魚袋,不是江更雨舊日佩戴那枚。
他收回視線,颔首道:“冬少卿。”
小黃門道:“少卿,陛下請您進去。”至于于貴妃,還得往後稍稍。
冬憑刻意回看了一眼貴妃,才邁過門檻。
大殿的門重新在背後關上,鳳還恩見禮:“娘娘安好。”
于貴妃的眼睛還盯着漆金殿門:“大理寺少卿……你說他有什麼才能,如此得陛下寵幸,不過是因為那張肖似江更雨的臉罷了。”
那賊官畏罪跳江,死有餘辜,偏偏陛下還記得,記到隻是見到相似的臉,就能提拔到身邊,百般寵幸。
幸好死了,不然一個男子也有媚上惑亂的本事了。
“貴妃娘娘慎言。”鳳還恩打斷了她的話。
于貴妃換了臉色,笑笑:“罷了,陛下信重哪位朝臣哪是我能置喙,我隻管我的琮兒就好。”
說來她巴不得皇帝成日和男子厮混在一起,至少他們生不出孩子,不能跟她的兒子争奪皇位,隻是這冬憑境界太低,瞧他狐假虎威的淺薄樣子,惹人生厭。
“微臣将行瑜南,先告退了。”
“瑜南……”于貴妃聲音低下許多,“讓鳳軍容出動,難道又有叛軍?”
“一切都還未可知。”
她點點頭,“那先恭祝軍容長風萬裡,功成麟閣。”
“承娘娘吉言。”
鳳還恩走下白玉階,一旁小黃門趕緊上來打傘。
回到殿中,李成晞不過與冬憑略說了幾句話,就請于貴妃進去了。
在李成晞面前,于貴妃對冬憑一點沒有方才在殿外的嫌棄,反而親熱寒暄起來。
冬憑在皇帝面前總算有點眼色,句句應答得宜,還真有點從前江更雨的影子。
這人雖然淺薄,也知道誰給他飯吃,知道怎麼讨人歡心。
“貴妃一大早過來所為何事?”李成晞問。
于貴妃這才正色,柔聲道:“妾身有些祭先蠶神之事想求得陛下準允。”
“能操持親蠶禮是莫大的榮幸,但妾身到底不是皇後,惶恐之至,是以妾求一切儀式減制,翟車儀制也該減一成……以合妾身份。”
于貴妃如此賢惠守禮,李成晞自是好好誇贊一番,答應了她的請求。
于貴妃走後,明芳殿四面的門窗都打開了,雨絲占據一面面天幕,垂簾翻飛,天風滿衣。
李成晞閉目嗅到風裡的涼意,沉聲道:“三春隻是播種時,秋來,不知鳳軍容會不會給朕帶回好消息呢。”
“陛下一定能得償所願,”冬憑聽着雨聲,幽幽說道,“那是鳳軍容,總不會把事兒辦砸了。”
“是啊,鳳還恩總不會把朕的事辦砸的。”
……
宮道上,小黃門高舉着紙傘,給肩輿上的鳳還恩遮雨。
可歎風雨無狀,遮得再緊,還是洇濕了貴人的紫袍,烏紗幞頭下有細碎黑發貼在軍容頸間。
小黃毛自己淋了一身水,前路都難看清,在風裡瑟瑟發抖,倒擔心鳳軍容袖子上那幾滴雨點子。
實則鳳軍容并不兇神惡煞,相反,他長相溫文儒雅,風姿卓絕,隻是眼皮常年半阖着,裡頭是風吹不皺的一潭死水,膚色蒼白若鬼,隻有一張薄唇紅得發豔,怪道外頭人傳他喜喝人血。
軍容要殺人時,可一點反應都不會給,這人就這麼面不改色,從正懿年間為先皇捉刀,處置雍都失陷時叛逃的官吏,一直殺到如今。
幸好,日理萬機的鳳軍容心中裝着事,并未注意到袖子上這點小事。
肩輿出了宣安門,小黃門将傘送到神策軍将領手中,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氣。
肩輿一路回到皇城邊的宅邸。
掌管大内神策軍,禦前第一人的鳳軍容,宅邸外觀不見一點華麗之色,可步入其中,任誰都會被園中奢靡華麗震撼,十二重檐,步步珠鍊,風起微瀾,湖光山色與亭台樓閣相映成趣,如堕雲山霧海之中。
成群的侍女都是被精心挑選出來的,姿容如玉,輕袖如雲,伺候他将紫袍和烏紗脫下。
鳳還恩換上家常道袍,散了發,赤足走在一條石子鋪就的小路上,走到這條小道上,跟随的侍從皆默默站定,前面是鳳府禁地,任何人都不準靠近。
小路盡頭是一間小屋。
與滿院瑰麗相比,這間小屋樸素無華幾乎淹沒在層台累榭之中,是一方與世無争的淨土。
他推門邁入屋内。
空空蕩蕩一處四方屋子,空氣中有灰塵随着開門的風微揚,沒有一絲住過人的痕迹。
一方供桌靠牆,桌上放着一條金帶,再就是一塊空白的黑色牌位,牌位背後高懸的不是人像,而是一張殘陽斷雁圖。
然後就沒有了。
除了這些,他什麼也沒争到。
站在斷雁圖前,鳳還恩擡眸細細将畫卷一寸寸打量過。